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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雪夜归途**
1.
一九九二年的那场雪,下得有些不讲道理。
它不像是那种从天上飘下来的,倒像是有人在天上端着盆,把攒了一整年的寒气连汤带水地往下泼。那时候北京的冬天还是真冬天,冷得硬气,冷得不留情面,不像现在,暖冬过得让人心里没底,连冷都冷得敷衍了事。
安远站在八里庄 336 路公交车的站台,那是北京城往西去的咽喉要道。
头顶上,那盏橘黄色的路灯在风雪里头死命地亮着。可那光显得力不从心,像是患了严重白内障的老眼,浑浊、昏暗,透着股子日薄西山的颓唐。灯光被厚重的空气压成一团,又被无声落下的雪花切得粉碎。每一盏灯下,都像罩着一张发着微光的细网,飘下来的雪片子往里钻,钻进去就再也分不清哪是光,哪是雪,哪是某种在深冬里挣扎着想活出来的热气。
这会儿的北京,还没变成后来那个被钢筋水泥森林填满、连呼吸都得看空气质量指数的国际大都市。三环路刚修通没几年,四环外还是一片荒地,出了阜成门往西,那就有了点“出关”的意味。对于住在门头沟大峪的安远来说,进城,那叫“去北京”;回家,那叫“回沟里”。
他把校服领子竖起来,试图挡住直往脖颈子里灌的穿堂风。
这身校服,在当年的北京中学生圈子里,那绝对是“现象级”的存在。火红的底色,领口镶着一圈明晃晃的黄色装饰,学校领导美其名曰“哪吒闹海,青春似火”,可学生们背地里都叫它“狗脖圈”,损一点的叫“西红柿炒鸡蛋”。穿着它走在大街上,就像是个人肉红绿灯,方圆五百米都扎眼。它大声地向世界宣告着安远的身份:师院附中,九一级。
那是一种带着羞耻感的荣耀。荣耀是因为它是市重点,羞耻是因为这审美实在太考验人的脸皮。安远就缩在这身红皮囊里,像只被冻僵的鹌鹑。站台周围的雪足有十厘米厚,早就被无数双焦躁的脚给踩烂了。各种颜色、款式、尺码的鞋子——有回力球鞋、有笨重的工厂劳保鞋、有擦得半亮不亮的人造革皮鞋,甚至还有人穿着军绿色的解放鞋,单薄得让人看着脚底板发冷。这些鞋子把本来纯洁的雪地踩得七零八落,像是盖满了凌乱的、无效的公章。
雪花融化了没来得及变成水,就成了碎冰,混着煤灰、尘土和不知道谁吐的痰,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极了那种掺了水的劣质奶昔,半冻未冻,黑乎乎的,一脚踩下去,黑水就滋出来,溅在裤腿上,留下一块洗不掉的渍迹。
人群像水一样,鞋子像冰碴子搅,总在流,却流不到方向。
那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身体挨着身体,热气烘着热气,可心离得很远。大家都有脸,可在这种一心只想赶紧回家抱着火炉子或者暖气片的时候,谁有那个闲工夫去关心别人长什么样?
此刻,北京不是一座城,是一群急着归巢的鸟,是被冻得缩成一团的心。
2.
安远低头看了看表,上海牌的,表蒙子上有一道细微的划痕,已经是晚上九点四十了。公交站牌上写着“末班车22:00”,不知被谁用红笔狠狠地画了一个圈,那红色已经被风吹得褪色,像是一道陈年的血迹,提醒着所有晚归的人:错过了,就真回不去了。
他把手伸进裤兜,手指触到了兜里软包装的“都宝”香烟。手指在烟盒上摩挲着,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里面大概还剩四根,盒子已经被挤扁了,估计里面的烟也断了一两根。这烟一块八毛钱一盒,混合型的,劲儿大,辣嗓子,但是便宜。对于一个高二学生来说,这是安远能负担得起的最高消费。每一根断掉的烟,都让他心疼半天,那是他的“精神资产”,折旧率太高了。
他没抽。安远这辈子,最讲究的就是规矩。在学校不抽,在家里不抽,在人多的地方也不抽。他只会在无人的角落,或者极其烦闷的时候,点上一根,不是为了过瘾,是为了看着那点火星子明明灭灭,那是为了证明,这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躯壳里,还住着个想造反的灵魂。
“吱——”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风雪。
336 路那庞大的身躯像头受了伤的巨兽,呼啸着从黑暗里冲出来,然后猛地刹住。它不仅是一辆车,它是连接城市与郊区、文明与荒野、那个令人窒息的重点高中与那个温暖却压抑的家之间的唯一纽带。
车门“哐当”一声,像被人踹开似的。售票员那特有的大嗓门瞬间统治了全场:“上车往里走!往里走!别堵门口!后边儿那个,书包往前背!夹着不管啊!能不能行了?不行就坐下一趟!”这声音,亲切,粗鲁,透着股北京胡同大妞的泼辣劲儿。在这冰天雪地里,这股子热乎乎的骂人声,反倒让人觉得活着。
安远随着人流,熟练地把自己嵌进车厢的缝隙里。这趟车他坐了两年。他知道哪个位置暖气最足,哪个位置容易被踩脚,哪个位置能看见窗外的风景却不被路灯晃眼。他挤到了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那是他的“专座”。在这个角落里,他可以把身体蜷缩起来,把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玻璃上的水汽很重,他伸出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划拉着。
划什么呢?他不写字,他画圈。一个圈,套着一个圈,像年轮,也像某种走不出去的困局。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湿羊毛衫味、葱花味、廉价香脂味、汗味,还有那是年代特有的煤烟味。若是放在三十年后,安远那娇贵的鼻子恐怕早就受不了了,可那时候,他觉得这味儿特别让人踏实。这是人间的味道,是活着的味道。
他对面坐着个中年男人,怀里紧紧抱着个网兜,里头装着几个饭盒。男人闭着眼,随着车的颠簸一点一点的,满脸的疲惫像是刻在皱纹里的泥。安远看着那个男人,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三十年后,自己会不会也变成这样?为了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像个钟摆一样来回晃荡,最后变成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那时候的他,才十七岁。虽然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他的心里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冷眼看着这个年轻的身体在演戏——演一个好学生,演一个乖儿子,演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接班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戏服底下,藏着怎样的惶恐和渴望。
他想起了杜俊。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是在冰冷的玻璃上哈了一口热气,瞬间模糊了视线。杜俊现在在干什么?是在昌平那个偏远的技校宿舍里跟人吹牛,还是躲在被窝里听磁带?他会不会也在想自己?哪怕只有一秒钟?
“杜俊。”
安远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舌尖抵着上颚,轻轻送气。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没敢发声,就被他咽进了肚子里。这名字烫嘴,烫心。
3.
车过三家店站,人已经下去了一大半。车厢里空荡荡的,显得更加冷清。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风卷着雪花撞在车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想进来避避寒。安远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那是那个年代文青的标配,好像手里不拿本三毛或者席慕蓉,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心事。但他没看进去。书页停在那一页——“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他和杜俊,年纪也小。他们也爱谈天,也爱笑。可他们之间,不仅仅是谈天和笑。还有那个夏天的雷雨,那张汗津津的单人床,那种把灵魂都交出去的战栗。
那是死罪。在一九九四年的语境里,那是流氓罪,是变态,是不可饶恕的病。
他合上书,看着窗外飞逝的黑暗,路边的白杨树像鬼影一样向后倒去。那时候的安远并不知道,这种对于“罪恶感”的审视,会伴随他半生。它像是个影子,平时看不见,可一旦有光——无论是舞台的聚光灯,还是爱人眼里的光——它就会显形,黑压压地投在地上,提醒他:安远,你是个异类。
这种自我审视,后来成了他职业生涯里的某种“天赋”。他成了最好的“守门人”,因为他比谁都害怕“越界”。但在感情里,他却是个惯犯。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明知是死账,还要往里投。
车终于到了终点站——大峪。司机没回头,只是把引擎熄了火,喊了一句:“到底儿了!都下车!赶紧的!”语气里带着那种国营单位职工特有的“终于下班了、谁也别烦我”的解脱感。安远站起身,腿有点麻。
一下车,门头沟的风就像刀片一样刮过脸,比城里的风更野,更硬,带着股山里的土腥味。他把围巾往上提了提,把大半个脸都埋进去,但耳朵还是冻得通红,像是被谁揪着不放。他走过厂区外的铁门。那是首钢的一个家属院,巨大的冷却塔在夜色里像个沉默的巨人,冒着白烟。门卫大爷披着军大衣,从窗户探头出来看他一眼,手里还捧着个印着“奖”字的大搪瓷缸子。
“哟,远儿啊,才回啊?快着点吧,你妈刚才还出来看呢。”
“哎,刘大爷,这就回。”
安远点头,笑,动作标准得像是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好孩子,真用功。”大爷感叹了一句,缩回了头。
安远心里冷笑了一声。用功?他是在用功。他用功地掩饰,用功地伪装。他的晚归,不是因为在学校补课,仅仅是因为他在那个路口多站了半个小时。为什么?因为那个路口,有一家小卖部,那个老板长得有点像杜俊。他就为了多看那一眼,多买那一瓶他根本不爱喝的北冰洋汽水。
这事儿,能跟谁说?说出来,就是个笑话,就是个疯子。
4.
家属院是那种典型的苏式筒子楼,红砖墙,水泥地。楼道里的灯泡常年不亮,或者是那种昏黄的白炽灯,被灰尘蒙得像个眼屎糊住的眼珠子。安远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走着,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忽然想起五岁那年,也是在这个院子里,也是这种雪天。他跑得太急,摔了个狗吃屎,门牙磕在水泥台阶上,断了半截。
满嘴的血,满嘴的铁锈味。
父亲把他抱起来,没哄他,也没给他擦血,只是皱着眉头说:“男孩子,哭什么?把血咽下去。哪能怕疼,以后路还长着呢,还得摔。”那天他真的没哭,硬生生把那口混着碎牙碴子的血给咽了下去,那是安远人生中第一堂关于“男人”的课,也是他修得最好的一门课——隐忍。把血咽下去,把眼泪憋回去,把喜欢藏起来。只要不出声,就没人知道你疼;只要不流泪,就没人知道你软弱;只要不表白,就没人知道你是个变态。
他走到了自家楼下,三楼那扇窗户亮着灯。橘黄色的,暖烘烘的。他知道,推开那扇门,迎接他的是什么。是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是母亲织了一半的毛衣,是父亲手里那张看了又看的晚报。是“这一天累不累”、“考试第几名”、“冷不冷”的关切。
那是爱。厚重的、无私的、让人窒息的爱。安远站在楼道口,忽然不想上去了。他手里抓了一把雪,用力攥着。雪在掌心里融化,冰水顺着指缝流下来,刺骨的疼。他想,如果父母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那个年级前三名、那个未来的大学生,此刻脑子里想的不是清华北大,而是一个男人的身体,他们会怎么样?
天会塌吧。那扇温暖的窗户,会变成审判庭的聚光灯吧。
“安远?”楼上传来一声呼唤。他猛地抬头,看见母亲正推开窗户,探出身子往楼下看。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在寒风里瑟缩了一下。
“哎,妈,我回来了。”安远迅速松开手里的雪,在裤子上蹭了蹭,脸上换上了那副乖巧的、明亮的笑容,声音清脆,语调上扬,透着股朝气蓬勃的劲儿。
“快上来,汤都热了两回了!”
“好嘞!”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楼道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空洞,而急促。那一刻,安远忽然觉得这栋楼就像一个庞大的、封闭的铁皮档案柜。每一个格子里都装着一家人,每一家人都过着看似正常的生活。而他,是那个被贴错了标签的文件。他混在这些正常的档案里,努力地模仿着它们的格式,生怕有一天被档案管理员拎出来,盖上一个红色的章:“作废”。
推开家门的那一刹那,热气扑面而来,眼镜片瞬间起了一层白雾,世界变得模糊了。“爸,妈,我回来了。”安远摘下眼镜,在这一片模糊中,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
但这安全,是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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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光与尘的初遇
1.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个巨大的、精密运转的档案室,那么安远的档案柜里,关于1990年的那一格,原本应该是最整洁、最乏味的。
那是初三。在门头沟大峪中学的教学楼里,阶级壁垒森严得像个微缩的小社会。教室的布局就是一张无形的权力地图。安远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离讲台最近,那是“核心区”,是老师眼皮子底下的“特区”。他只有十五岁,个头还没蹿起来,才一米六出头,白净、瘦削,戴着副眼镜,永远坐得笔直。他是年级前三名的常客,是年度地理会考全市唯一的满分,是老师嘴里的“重点高中苗子”。而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那个靠近后门和垃圾桶的位置,是“流放区”。那里坐着的,是一群发育过剩、精力过剩的“坏孩子”。
杜俊就是那个区域的“无冕之王”。一米七八的大个子,校服永远敞着怀,里面套着件领口泄了劲的运动背心。他喜欢把腿伸得长长的,挡住过道,看女生经过时小心翼翼地绕开,然后发出一声恶作剧得逞的坏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安远和杜俊,就像是生活在同一个平面上的两个物种。安远低头做题时,杜俊在后排睡觉;安远举手回答问题时,杜俊在底下传纸条约架。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六排课桌,而是一道看不见的、关于“好”与“坏”的高压电网。
安远以为自己从来没注意过杜俊。他骗了自己。
作为天生的观察者,安远早就把后排的动静摸透了。他知道杜俊每天早自习要迟到五分钟,知道杜俊打球时喜欢穿一双刷得发白的双星球鞋,知道杜俊在自习课上偷吃方便面时会发出极轻微的“咔嚓”声。那种声音,对于循规蹈矩的安远来说,是一种诱惑。那是打破规则的声音,是自由的声音。
2.
转折发生在1990年的深秋。
那时候的北京,秋天总是走得很急,昨天还穿着单衣,今天西北风一刮,满地的杨树叶子就卷着黄沙漫天飞,打在脸上生疼。下了晚自习,天已经黑透了。大峪中学的校门口,车铃声响成一片。安远推着他那辆中规中矩的“飞鸽”自行车,混在回家的学生流里。他骑得很稳,不紧不慢,就像他的人生规划一样。前面的那帮“坏小子”骑得飞快,一边骑一边大声说笑,时不时还撒开车把,展示一下所谓的“车技”。安远听着风里传来的那些脏话和笑骂,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疏离感。他觉得他们吵,又觉得他们热。那种热,是他身上没有的。
离家还有三百米的时候,是一座桥。路灯昏黄,把桥下从顺着矿区流下来的洗煤水照得毫无波澜。前面的车队突然散了,那些喧嚣像是被风吹散了。安远正准备闷头骑过去,忽然看见前方一个黑影单脚撑地,停在了路灯下。
是杜俊。
他跨在那辆二八大杠上,那车座拔得老高,显得他腿特别长。他穿着件单薄的校服外套,领子立着,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正眯着眼睛看着安远。安远心里“咯噔”一下。作为好学生,本能的反应是:遇上劫道的了?还是以前无意中得罪过他?他想绕过去,可路就那么宽。
“哎,安远。”杜俊开口了。声音还在变声期,带着点砂纸打磨过的粗糙,还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
安远捏了捏车闸,停了下来。“有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不卑不亢。这是他在语文课本和小说里学到的语态:既不示弱,也不挑衅。
杜俊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里闪着点狡黠的光,像是猎人在打量一只误入领地的兔子。“你抽烟么?”
这句话问得太突然,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安远那波澜不惊的水面,安远愣住了。在九零年代的中学校园里,“抽烟”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一种禁忌的快感。它是坏孩子的勋章,是好学生的雷区。
杜俊的手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不是那种两毛钱一盒的劣质烟,烟身洁白,滤嘴是金黄色的。在昏黄的路灯下,这根烟仿佛发着光。
“希尔顿。外国烟,六块钱一盒呢。”杜俊挑了挑眉毛,语气里带着一种炫耀,“敢么?”
那个眼神,安远记了一辈子。
那是挑衅,也是邀请。他在问:你这个只会死读书的好学生,敢不敢跨过那道高压线,来我们这边看一眼?安远看着那根烟,又看了看杜俊那张在光影里棱角分明的脸。那一刻,他体内那个压抑了十六年的、想造反的灵魂,突然醒了。
“好。”安远听见自己说。
3.
他接过烟,动作有些僵硬地叼在嘴里。杜俊笑了。那笑容里少了几分嘲弄,多了几分意外和欣赏。
“有点儿意思。”杜俊掏出一盒火柴,“刺啦”一声划燃。红磷燃烧的味道瞬间在冷风中弥漫开来,那是硫磺味,也是危险的味道。他弯下腰,双手拢成一个小小的避风港,把那团跳跃的火焰护在掌心,凑到了安远面前。
安远不得不低下头,距离瞬间拉近。他闻到了杜俊身上的味道。不是书本的墨香,而是一股混杂着汗水、廉价肥皂和烟草的复杂气息。这气息热烘烘的,直冲脑门。
他学着录像厅里看过的《英雄本色》里小马哥的姿势,微微侧头,就着杜俊手里的火,吸了一口。
“咳咳……”
烟雾入喉,像是一把烧红的小刀子刮过嗓子眼。安远被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他死死忍住,没有把烟吐出来,而是硬生生咽了下去。头晕,强烈的眩晕感瞬间袭来。
“哈哈哈!”杜俊大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在夜色里白得刺眼,“行啊你,安大才子,我还以为你是个只会做卷子的书呆子呢。”他给自己也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熟练地吐出一个烟圈。那烟圈在冷风中颤巍巍地飘了一会儿,散了。
“这烟劲儿大吧?这叫混合型。一般人抽不惯,那是给男人抽的。”杜俊拍了拍安远的肩膀。那一巴掌拍得很重,却拍得安远半边身子都酥了。“以后,哥们儿罩着你。”
说完,他把剩下半包希尔顿往兜里一揣,一蹬车蹬子,那辆二八大杠发出一声欢快的呻吟,载着那个像风一样的少年,冲进了黑暗里。留下安远一个人,站在桥头。手里捏着那根只抽了一口的希尔顿,看着那点火星在冷风中明明灭灭。
他没有扔掉,而是躲到桥下的阴影里,像个窃贼一样,一口一口,把那根辣嗓子的烟抽完了。直到烟屁股烫到了手指,他才松开手。那天晚上,安远没有吃晚饭。他觉得胃里满了,心里也满了。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当“坏学生”。这感觉,真他妈的好。
4.
从那一根烟开始,安远和杜俊之间,缔结了一种秘密的、跨越阶级的“同盟”。这是一种危险的交易。对于安远来说,这简直是一场豪赌。以前围在他身边的那些好学生,那些戴着眼镜、讨论着函数题的同类,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安远怎么跟后排那些人混在一起了?”
“他是不是堕落了?”
这种窃窃私语,像苍蝇一样在安远耳边嗡嗡乱叫。慢慢地,没人再找他对题,没人再约他去书店。他被那个光鲜亮丽的“优等生圈子”无声地开除了。
而在杜俊那个圈子里,安远也是个异类。杜俊的那帮“拜把兄弟”,那帮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发的混混,根本看不起安远。在他们眼里,安远就是个“条子”,是个随时可能向老师告密的“叛徒”。“大哥,你干嘛老带着这个四眼儿?”有一次,在厕所里,安远隔着门板听见有人问杜俊。
“少废话。人家学习好,能帮我写作业。你们懂个屁,这叫……这叫战略合作。”杜俊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股子护犊子的劲儿,“以后谁也不许动他。动他就是动我。”厕所隔间里的安远,紧紧攥着手里的拖把杆,心跳得像擂鼓。
“战略合作”。这四个字,从一个不学无术的初中生嘴里说出来,却精准得让三十年后的安远都想为他鼓掌。是的,这就是一场战略合作。安远用他的作业本、考试时的暗号、以及在老师面前的担保,换取了进入杜俊世界的门票。但他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这些。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杜俊去篮球队训练了,安远一个人去车棚取车。刚进车棚,就被三个人堵住了,是杜俊的那几个“兄弟”。“哎,四眼儿。”领头的那个胖子,一脸横肉,手里甩着一根自行车的链条锁,“听说你最近跟俊哥走得挺近啊?”安远扶着车把,手指骨节发白。他冷静地看着对方,没说话。
“别以为俊哥护着你你就牛逼了。”胖子推了他一把,安远连人带车撞在了旁边的铁栏杆上,发出“哗啦”一声巨响。“告诉你,俊哥是我们的人。你这种好学生,哪凉快哪呆着去。以后离他远点,听见没?”接着是一顿拳脚。不算太重,也没往脸上招呼,都是些阴招——踹在大腿上、怼在肋骨上。那是青春期男生特有的、带着羞辱性质的暴力。
安远没有还手,也没有求饶。
他蜷缩在地上,护着头,紧紧咬着牙关。他在心里默念:忍。忍住。五岁那年摔断牙都没哭的安远,此刻一滴眼泪都没掉。等那帮人走了,他才慢慢爬起来。拍了拍校服上的灰,扶起自行车。大腿外侧火辣辣的疼,估计是青了一大片。
第二天,杜俊看见安远走路有点瘸。
“怎么了这是?”杜俊皱着眉,蹲下来就要撩他的裤腿,“谁干的?”安远一把按住他的手,脸上是一个云淡风轻的笑。“没事。昨天骑车太快,在胡同口摔了一下。你也知道,我这骑车技术不行。”杜俊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那天放学,他非要骑车载安远回家。
坐在杜俊的自行车后座上,安远看着那个并不宽阔的背脊,闻着风里传来的那股熟悉的汗味。大腿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可安远的心里,却升起一股奇怪的、甚至有些变态的满足感。
他觉得这是他在为这段关系“买单”。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这叫“风险投资”。你想获得高额的回报——那种被保护、被接纳、被点燃的快感,你就得承担本金全失的风险。
安远把脸轻轻贴在杜俊的后背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感受着少年滚烫的体温。
他想:这笔生意,哪怕是赔了,我也认。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杜俊,能让他那潭死水一样的生活,泛起惊涛骇浪。
那天夕阳很好。
金色的阳光把两个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是要把他们的一生都缠绕在一起。
前座的少年用力蹬着车,嘴里哼着那首刚流行起来的《再回首》。
后座的少年扶着他的腰,心里在说:我懂。
我比谁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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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夏日的纸短情长
1.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来得特别猛。中考最后一门英语考完的时候,安远走出考场,觉得头顶上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白炽灯泡,把整个世界都烤得发白、过曝。那一刻,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荡荡的失重感。就像是一台连轴转了三年的机器,突然被切断了电源,惯性还在,但轰鸣声没了。
校门口,家长们围得像铁桶一样,手里拿着冰镇的绿豆汤、毛巾、甚至还有蒲扇。安远推着车,穿过这层层叠叠的爱与焦虑,一眼就看见了杜俊。他没在那堆好学生中间对答案,也没像那些考砸了的学生一样垂头丧气。他跨在那辆二八大杠上,一只脚踩着马路牙子,嘴里叼着根冰棍,正跟几个外校的小混混模样的男生嘻嘻哈哈。看见安远出来,杜俊把剩下的冰棍“嘎嘣”咬碎,那根木棍随手一飞,划出一道弧线,居然精准地插进了路边的垃圾桶缝隙里。
“考完了?”杜俊扬了扬下巴,那个动作带着股子卸下重担的潇洒。
“完了。”安远扶了扶眼镜,鼻尖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怎么样?重点没跑儿了吧?”
“正常发挥。”安远说得很克制,但嘴角那点忍不住上扬的弧度出卖了他。
“得嘞!那就是稳了。”杜俊大笑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安远的车座,“走,带你撒欢儿去!这个夏天,咱把这门头沟的天给他翻过来!”那一刻,安远看着杜俊被汗水浸湿的背心,看着他脖子上那被晒得脱了皮的皮肤,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放肆的快乐。规矩?去他妈的规矩。分数?去他妈的分数。从今天起,到九月一号开学,这六十天,是属于他们的“法外之地”。
如果把安远的人生比作一份档案,那么关于1991年夏天的这一页,不是用钢笔写的,是用橘子汽水、冰棍纸、蝉鸣和烈日下的柏油路味道糊出来的。
它黏手,甚至有点脏,但那是安远这半辈子,尝过最甜的味道。
2.
那个暑假,安远几乎是“长”在杜俊身上的。
每天中午,安远都要顶着两点钟最毒的日头,骑车五公里,去杜俊家“报到”。那时候还没有空调,只有那种老式的“华生”牌摇头台扇,转起来“嗡嗡”响,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杜俊的父母工作,早出晚归,家里常常就只有他们两个。这要是换了两个普通男生,大概就是打游戏机、看录像。但他俩不一样。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气场,让即便是最无聊的消磨时光,也带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仪式感。
他们去租书。
邮局旁边的报刊亭,那是个宝库。一天三毛钱,能租到这个世界上最精彩的故事。金庸、古龙、梁羽生,还有女生们爱看的琼瑶、岑凯伦。安远喜欢古龙。他喜欢那种“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的决绝,喜欢那种“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就在天涯”的孤独。他觉得古龙笔下的浪子,骨子里都透着股同性相吸的暧昧劲儿。杜俊不看书,他嫌字多,眼晕。他只看刚开始流行起来的漫画书,《城市猎人寒羽良》、《圣斗士星矢》。两个人就窝在杜俊那个不大的卧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挡住外面的烈日。安远趴在书桌上,沉浸在李寻欢的飞刀里;杜俊躺在床上,把脚翘在墙上,手里举着漫画书,时不时发出“嘿嘿”的傻笑。
屋里很静,只有电风扇摇头的声音,和翻书的沙沙声。偶尔,杜俊会用脚趾头碰碰安远的后背。“哎,远儿,给我倒杯水。要冰的。”安远就会放下书,毫无怨言地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凉白开,倒进那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里,再端进来。“谢了啊,贤惠。”杜俊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嘴边还挂着水珠。“滚蛋。”安远骂了一句,脸却有点热。
“贤惠”这个词,用在两个男生之间,本来是句玩笑。可在那个封闭的、充满了青春期汗味的房间里,这个词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搔在了安远的心尖上。安远其实很享受这种“伺候”杜俊的感觉。在在感情里,这叫“犯贱”,或者换个好听点的词——这叫“归属感”。
看着杜俊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打赤膊、甚至穿着裤衩满屋乱晃,安远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满足。他觉得只有在这个房间里,杜俊才是完全属于他的。外面的那个“校霸”杜俊是给别人看的,这个会赖皮、会撒娇、会让他倒水的杜俊,是安远的私有财产。
3.
如果不窝在家里,他们就去张丽家。张丽是他们初中同学,家住矿区宿舍。她是个特殊的存在。学习好,长得漂亮,父母都是干部,家里条件好得让人咋舌。最关键的是,她有最新的磁带。那个年代,音乐是稀缺资源。一盘正版的引进版磁带要八块五,那是笔巨款。但张丽家有。小虎队、赵传、庾澄庆、还有那个嗓音高亢的苏芮。
去张丽家的路,有一段特别陡的大上坡,那是对体力的极限考验。杜俊骑车带着安远,“坐稳了啊!起飞!”杜俊大吼一声,屁股离开车座,用力蹬着踏板。小腿上的肌肉紧绷成一块块坚硬的石头,青筋暴起。
安远坐在后座,双手紧紧抓着杜俊腰侧的衣服。坡太陡了,车速慢了下来,杜俊的呼吸变得粗重,汗水顺着他的脊背流下来,浸湿了安远抓着的那块布料。“下来吧,我推上去。”安远有些心疼。“别动!能行!”杜俊咬着牙,那股子不服输的轴劲儿上来了,“带你个人还要推车,传出去我以后怎么在道儿上混?”
安远没敢动,也没敢笑。他把脸贴在杜俊汗津津的后背上,听着那个少年胸膛里像擂鼓一样的心跳声——那是力量的声音。那是为了他而爆发的力量。到了坡顶,杜俊把车一扔,大字型躺在草地上,喘得像头拉了磨的驴。
“怎么样……服不服?”杜俊一边喘一边问。安远蹲在他旁边,掏出手绢——是的,他随身带着手绢,那是文秘气质的雏形——给杜俊擦汗,“服。墙都不扶,就服你。”
杜俊一把抓住安远的手腕,眼睛亮得像星星:“安远,只要我在,我就不让你走路。哪怕是上坡,我也能把你驮上去。”安远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但他没挣脱。这句话,比任何情话都动听。哪怕后来安远知道,人生的大多数上坡路,终究还是要自己一个人爬,但在那个十五岁的午后,他信了。
到了张丽家,通常是这样的场景:张丽在写作业,或者在练琴;安远和杜俊戴着耳机听歌。那个年代的随身听,通常只有一副耳机,两个人一人塞一只,耳机线很短,把两个人的头硬生生地拉在了一起。杜俊的头靠在左边,安远的头靠在右边。那一瞬间,世界缩小了,小到只有那根细细的黑线连接的两个脑袋。
磁带转动,发出轻微的电流声,那个下午,他们听的是齐秦的《大约在冬季》。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齐秦那清冷、孤寂的声音,顺着耳机线,同时钻进两个少年的耳朵里。杜俊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安远侧过脸,偷偷看着杜俊。那么近,近到能看清他鬓角细细的绒毛,近到能闻到他头发上那种混合着阳光和洗发水的味道。
“这歌真好听。”杜俊忽然睁开眼,转过头。
两张脸的距离不到五厘米,呼吸交缠在一起。安远的心跳漏了一拍,慌乱地移开视线:“嗯,好听。词儿写得好。”
“安远。”杜俊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你说,咱俩以后会不会也‘轻轻地离开’?”
杜俊的声音很低,混在齐秦的歌声里,听得不太真切。安远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那个整天嘻嘻哈哈的杜俊,会问出这么伤感的问题。“不会。”安远斩钉截铁地说,“除非你想走。”
杜俊笑了,伸手揉了揉安远的头发:“我不走。除非你考上大学,嫌弃我这个技校生了。”
“你考技校怎么了?技校出来那是技术工人,是国家建设的主力军。”安远搬出政治课本上的那一套。杜俊乐了,把另一只耳机也塞进安远耳朵里,把他整个头都按在自己肩膀上。“行了,大才子,别上政治课了,听歌儿。”
安远靠在那个并不算宽厚、甚至有点硌人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那一刻,他希望这盘磁带永远不要转完。
4.
从张丽家回来,通常是傍晚了。夕阳把门头沟的山染成了紫红色。他们在路过父母工厂西墙外的时候,会停下来。那里有一棵巨大的老柳树,旁边是一条灌溉用的水渠,那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杜俊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盒烟。不是希尔顿了,那是奢侈品。是一块六的“长乐”,或者是更便宜的“星湖”。
“来一根儿?”
“来。”
两人坐在水渠边,把脚泡在凉凉的水里。点烟的时候,杜俊有一套讲究。
“看好了啊,这叫‘香火不断’。”
他先把自己的烟点着,吸一口,让火头红透了。然后并不用火柴,而是凑过来,把头抵近安远。两个人的脸贴得极近,近到安远觉得自己要把持不住了。杜俊用两根手指捏着自己的烟,把那红彤彤的火头,对准安远嘴里叼着的烟头。
“吸。”杜俊含糊不清地命令道。
安远用力一吸。
两根烟头抵在一起,中间亮起一点猩红的光,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烟雾升腾起来,把两张脸都笼罩在暧昧的青灰色里。这个动作,在安远看来,比接吻还要色情,还要神圣。它象征着一种传承,一种共享,一种“你的火就是我的火”的契约。
抽完烟,两人躺在柳树下的草地上,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安远。”
“嗯?”
“你说,将来咱们干点什么?”杜俊看着天上的星星,问道。
“我可能是要上大学的。”安远说,“学中文,以后当个……当个作家吧,或者记者。”
“那是文曲星干的事儿。”杜俊叼着草根,“我以后想进厂工作,或者像我爸那样,倒腾点买卖,或者开个大车,跑长途,去南方看看。”
“跑长途太累了,还不安全。”安远下意识地反对。
“累怕什么?挣钱哪儿有不累的。”杜俊翻了个身,侧身看着安远,“我要挣很多钱。到时候,给你家装个电话。”
“装电话?”安远笑了,“就为了这个?”
“对啊。装了电话,我就能天天给你打了。哪怕我在南方,你在北京,也能听见响儿。”
杜俊说得很认真,安远的心里酸了一下。电话。那是那个年代连接彼此的唯一奢望。三千五百块初装费,对于工薪家庭是天价。可杜俊把这个当成了奋斗目标。是为了方便?还是为了怕失去联系?
“行。”安远看着杜俊的眼睛,“那我等着。等你挣了钱,第一个电话必须打给我。”
“必须的。号码我都想好了,尾号要三个8,发发发。”
两个少年在柳树下笑作一团。那时候的他们,不知道未来有多远,也不知道“南方”有多远。他们以为,装了电话,线就连上了,人就丢不了了。他们不知道,有些线,是剪不断的;而有些线,就算连着,那边的人也早就变了。
5.
那天晚上回到家,安远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1991年7月15日。晴,极热。
今天在张丽家听了《大约在冬季》。
杜俊说,他以后要挣钱给我装电话。
我没告诉他,其实我不想要电话。我只想要他在我身边,不用拨号,一转身就能看见。
但我不说。因为我知道,那样会吓跑他。
现在的我们,就像两只在夏天里取暖的刺猬。靠得太近会扎,离得太远会冷。
那就这样吧。保持着一根耳机线的距离。
只要这根线不断,我就知足。”
安远合上日记本,把它锁进抽屉的最深处。那是他的档案。关于1991年夏天的绝密档案。
窗外,雷声隐隐滚过,一场暴雨正在酝酿。那是北京夏天的常态。燥热到了极致,总要有一场雨来打破平衡——就像他和杜俊的关系。在那层名为“友谊”的薄纸即将被汗水浸透的时候,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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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暴雨将至
1.
一九九一年的那个夏天,似乎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下午两点”的时间刻度里。
两点,是一天里阳气最盛、人最困乏、理智最薄弱的时候。杜俊提议去河滩捞鱼,这提议本身就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野劲儿。那是永定河的一段支流,平时水流平缓,但上游有个水闸,要是赶上汛期放水,那水头下来能吃人。可十五岁的少年不管这个。在他们的字典里,没有“风险评估”,只有“好玩”。杜俊把他爸的“全套家当”都偷出来了:一个竹编的虾米篓子,一个顶指小鱼网,还有一个大家伙——用大卡车内胎改装的皮筏子。那个黑黝黝的橡胶内胎,补过好几块胶皮,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胶皮味。在那个年代,这就是顶级的“水上坐骑”。两人顶着烈日,骑车到了河滩。
河滩上全是鹅卵石,晒得滚烫。周围是比人还高的芦苇荡,密不透风,把这一小块天地围成了一个私密的“包间”。知了在芦苇杆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又叫得人心猿意马。安远是个会游泳,但他不太喜欢,是个典型的“文职人员”。他负责后勤——把虾米篓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离岸边不远的浅水区,还要找根结实的芦苇杆,把绳子死死系住。他做事讲究闭环,生怕那篓子被水冲走,那可是资产流失。
杜俊不一样。他是实战派。他把那件那已经被汗水湿透的背心一脱,露出那一身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经有了线条的小麦色肌肉。阳光打在他身上,像是涂了一层油。“露一手儿,您仔细瞅好喽!”杜俊把皮筏子往水里一扔,像条泥鳅一样蹿了上去。他趴在那个巨大的黑色轮胎上,两条长腿在水里划着,向河中心游去。安远坐在岸边的芦苇丛里,抱着膝盖看着他。
那一刻,安远觉得自己像个守望者。他看着那个少年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沉浮,看着那结实的肩背随着划水的动作一耸一耸。阳光太毒了,晃得安远眯起了眼。在恍惚中,他觉得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团火,一团在水里燃烧的火。这团火,烧得安远口干舌燥。
2.
下了网,剩下的就是漫长的等待。杜俊划着皮筏子回来了。他浑身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划过高挺的鼻梁,汇聚在下巴尖上。他一屁股坐在安远身边。那股带着河水腥气和年轻男性特有汗味的热浪,瞬间把安远包围了。
“热死我了。”杜俊抹了一把脸,随手折了一根芦苇,在手里把玩着。
“给。”安远递过去一瓶早就准备好的凉白开。
杜俊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安远盯着那个喉结,下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
“远儿,你说……”杜俊忽然开口,声音被水浸润过,带着点湿气,“咱俩以后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你看啊。”杜俊用芦苇杆在沙地上画着圈,“你上重点高中,以后考大学,坐办公室,当干部。我上技校,出来进厂子,当工人,修变压器。咱俩这路,是不是就岔开了?”
安远心里一紧。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话题。在少年的认知里,阶级这个词还很模糊,但“分流”这个词却很残酷。那是两列开往不同方向的火车,一旦发车,就连挥手都看不见了。“岔开什么?”安远推了推眼镜,拿出了那套政治课本上的理论来掩饰心慌,“工作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再说了,就算岔开了,咱们还是发小儿吧,还是兄弟吧。”
“兄弟?”杜俊嚼着芦苇根,苦笑了一下,“你见过哪个大学生跟修变压器的工人天天混在一起的?到时候你周围都是戴眼镜的斯文人,还能看得上我这一身臭汗?”
“我看能。”安远说得很轻,但很重。他转过头,看着杜俊的眼睛。
“杜俊,你记着。不管我以后在哪,干什么,只要你找我,我都在。”
这是一句承诺。杜俊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伸出手,那只满是老茧和泥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安远的头发。
“傻样儿。行,这可是你说的啊。以后我要是混惨了,就去你家蹭饭。你得管饱。”
“管。管一辈子。”
两个少年在芦苇荡里,对着一条并不清澈的河流,许下了一句那么长的诺言。那时候他们不知道,一辈子太长了,长到足以把所有的誓言都风化成沙。
3.
天就是在这个时候变的。
刚才还白花花的太阳,突然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乌云给吞了。原本闷热的空气瞬间凝固,连知了都不叫了。整个世界静得可怕,像是一口即将炸裂的高压锅。远处的天边,滚过一阵闷雷。“轰隆隆——”紧接着,一阵狂风平地而起,把芦苇荡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哗啦啦”的惨叫。
安远猛地站起来,往河上游看去,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只见上游的水面上,出现了一道白线。那白线推进得极快,像是一群奔腾的野马,带着低沉的咆哮声冲了下来。
“杜俊!水!上游放水了!”安远的声音都变了调。
那是开闸泄洪。在永定河边长大的孩子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极度危险的信号。杜俊也反应过来了,他看了一眼河中心,脸色一白。“操!我的网!”那个顶指小鱼网还在河中心下着呢。那是他爸的宝贝,要是丢了,回去得被打断腿。
“别管网了!快跑!”安远去拉他。
“不行!那是进口货!好几百块钱呢!”杜俊甩开安远的手,抱起那个笨重的皮筏子就往水里冲。
“杜俊!你疯了!放水啦!”安远急得大喊,想都没想就跟着冲了下去。他游泳水平不高,但他不能看着杜俊去送死。
水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就在杜俊刚刚划到河中心抓住渔网的一瞬间,那道白线就到了。原本平缓的河水瞬间暴涨,裹挟着泥沙、枯枝,像一只巨手,狠狠地拍在皮筏子上。“抓紧!”安远站在齐腰深的浅水区,死死抓住皮筏子上的一根绳子。
水流太急了,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把安远带倒。河底的石头又滑又硬,膈得脚底板生疼。杜俊在皮筏子上也慌了,他拼命地收网,可那网像是挂住了什么东西,死活拽不动。“撒手!扔了!”安远嘶吼着,嗓子都破了音,“杜俊!你他妈给我撒手!”
这是安远第一次骂脏话。
也许是被安远这狰狞的样子吓到了,或者是感觉到了身下水流的恐怖力量,杜俊终于一咬牙,松开了手。渔网瞬间被浑浊的河水吞没,连个泡都没冒。“划!往回划!”杜俊趴在皮筏子上,两条胳膊像风车一样拼命划水,安远在岸边死命地拽绳子,两个人像是在跟河神拔河。
雨,终于下来了,不是那种细雨,是那种黄豆大的、砸得人生疼的暴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天地间瞬间挂起了一道白茫茫的水幕。
4.
好不容易把皮筏子拖上岸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虚脱了。河水已经涨到了刚才他们坐的地方,那个虾米篓子早就不知道被冲到哪去了。
“快走!这地方不能呆了!水还涨呢!”安远顾不上喘气,拉起瘫在地上的杜俊。两人拖着那个沉重的、还在滴水的皮筏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公路上爬。雨太大了,打得人睁不开眼。衣服早就湿透了,贴在身上,难受得要命。爬上公路的那一刻,两人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杜俊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马路牙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操……吓死爹了。”杜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波涛汹涌的河面,心有余悸,“网没了,篓子也没了。回家肯定得挨揍。”
“挨揍也比没命强。”安远靠在树干上,两条腿还在发抖。他看着杜俊,雨水冲刷着杜俊的身体,那个少年像是一尊刚刚出水的雕塑。背心贴在身上,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形状。黑色的短裤湿哒哒地裹在大腿上。
安远忽然觉得一阵眩晕。
不是因为缺氧,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原始的视觉冲击。在这场生与死的博弈之后,在这场暴雨的冲刷之下,那个所谓的“文明世界”的壳子碎了。剩下的,只有两具年轻的、滚烫的、劫后余生的肉体。“走,去我家。”杜俊站起来,把皮筏子往自行车后座上一绑,“我爸妈还没下班。先去我家避避雨,把衣服弄干了。这幅鬼样子回去,你妈得吓死。”
安远点了点头。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或者说,他内心深处,正在渴望着某种更危险的发生。那天回家的路,只有一公里,但对于安远来说,那是一条通往新世界的路。
雨还在下,雷还在响。两个少年骑着车,在暴雨中狂奔。杜俊在前,安远在后。安远把脸贴在杜俊湿透的后背上。那里的体温很高,烫得安远脸颊发烧。他听见杜俊的心跳,咚、咚、咚。那是欲望的鼓点。
暴雨将至?不,暴雨已经来了。它将冲垮所有的理智,淹没所有的防线。在那个即将到达的、没有大人的房间里,有一场比洪水更猛烈的潮汐,正在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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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雷雨中的禁忌
1.
杜俊的家在六楼。那是那个年代典型的单位分房,苏式红砖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常年弥漫着一股炖白菜和煤球燃烧后的味道。
两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像是两只刚从水底捞上来的落汤鸡,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往上爬。雨还在下,顺着发梢、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泥台阶上,留下一串深色的水印。那声音在空旷幽暗的楼道里,听起来像是一种倒计时。
“到了。”
杜俊站在贴着福字的防盗门前,喘着粗气,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湿漉漉的钥匙。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转动,门开了,屋里很暗。外面的天已经黑得像锅底,厚重的窗帘又拉了一半,整个客厅像是一个被遗忘的防空洞。空气里漂浮着樟脑丸和陈旧木头家具混合的味道,闷热,却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快,把门反锁了。”杜俊进门的第一句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安远依言照做。他转动门锁上的旋钮,“咔嚓”,两道锁舌弹了出来。这声音像是一道封印,把外面的风雨、规矩、道德,统统关在了门外。从这一刻起,这个六十平米的空间,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孤岛。
“脱了吧,全是水。”杜俊踢掉脚上的回力鞋,随手把那件还在滴水的背心扒了下来,扔在洗手间的水盆里。安远站在玄关,有些局促。虽然在河滩上已经“赤诚相见”过,但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室内,脱衣服这个动作,忽然变得充满了暗示意味。
“愣着干嘛?感冒了我可不管看病。”杜俊回头看了他一眼。昏暗中,杜俊赤裸的上身泛着一种青铜般的光泽。他的头发湿哒哒地搭在额前,遮住了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陌生和危险。安远咬了咬牙,脱掉了湿透的校服和短裤。两个少年,只穿着底裤,站在昏暗的客厅里。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彼此苍白的身体。紧接着,是一声炸雷。
“轰隆——”玻璃窗被震得嗡嗡作响。
2.
“洗个澡吧。你先还是我先?”杜俊问。
“你先吧。”安远推了推鼻梁上并没有滑落的眼镜,视线不敢在杜俊身上停留,“你是主人。”
“行。那你自个儿找地儿坐会儿。冰箱里有水,别客气。”杜俊转身进了狭小的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安远站在客厅中央,听着那水声,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他环顾四周。这是他来过无数次的杜俊家,那个旧沙发,那个玻璃茶几,那个摆着全家福的五斗橱。可今天,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每一件家具仿佛都在盯着他,像是在审视一个闯入者。他走到窗前,想把窗帘拉开透透气。手刚碰到布料,又缩了回来。不能拉,外面的世界太亮了,太正经了。这里面发生的一切,都是见不得光的。他最终只是把窗帘拉得更严实了一些,哪怕这让屋里更加闷热。
十分钟后,杜俊出来了。他没穿上衣,下身套了条宽松的大短裤,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正在擦头发。“该你了。水挺热的。”杜俊经过安远身边时,身上带着一股廉价香皂的清香,和刚洗完澡特有的热气。安远逃也似的钻进了卫生间。狭小的空间里,还残留着杜俊的体温和气味。镜子上蒙着一层白雾,安远伸手抹了一下,看见镜子里那张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还有那双藏在镜片后、充满了渴望与恐惧的眼睛。他打开淋浴头,让热水从头浇下来。
他试图冲刷掉那种让他战栗的念头,可那念头就像顽固的青苔,在潮湿和温热中疯长。
3.
安远洗完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杜俊正蹲在电视柜前,在那堆录像带里翻找着什么。
“远儿,过来。”杜俊头也没回,招了招手。安远走过去,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坐下。沙发是人造革的,粘在皮肤上,有点涩。
“咱俩看个片儿?”杜俊转过头,手里拿着一盘没有任何标签的黑色录像带,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坏坏的笑。
那是安远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作为好学生,他的世界里只有课本、试卷和六点半的动画片。录像带?那是坏孩子的专利。
“什么片儿?”安远明知故问,嗓子发干。
“好东西。我从那一堆里偷出来的,趁我爸妈不在……”杜俊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挺带劲的。”
他把带子塞进那台新款松下L15录像机,“咔哒”一声,机器吞了进去。电视屏幕闪烁了一下,出现了一片雪花点,伴随着刺啦刺啦的电流声。杜俊关掉了灯,屋里彻底黑了下来,只剩下电视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映在两个少年的脸上,忽明忽暗。
画面终于出来了。没有片头,没有字幕,直接就是让人面红耳赤的肉体纠缠。那是两个外国人,正在做着安远只在生物课本上隐晦地读到过、却从未真正理解的事情。声音虽然被杜俊调到了最小,但在寂静的屋里,那种喘息声和皮肤碰撞的声音,依然像是一声声惊雷,炸在安远的耳边。安远全身僵硬,手死死抓着沙发的边缘。他想闭上眼,可眼睛却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死死盯着屏幕。
那是一种巨大的、摧毁性的冲击。它撕碎了安远那个由规矩和道德构建起来的无菌世界,把最原始、最赤裸的人性本能,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他偷偷看了一眼杜俊。杜俊盘腿坐在地毯上,仰着头,盯着屏幕。蓝光在他的侧脸上跳动,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
他的喉结在上下滚动,呼吸变得有些粗重。那一刻,安远忽然觉得,屏幕上演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杜俊,正共享着这个秘密,共享着这份禁忌的快感。
这就是共犯。
4.
不知过了多久,屏幕上的画面变得更加激烈。屋里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了,闷热得让人窒息。汗水顺着安远的脊背流下来,汇聚在腰窝里。杜俊忽然动了。他转过身,不再看屏幕,而是看向了沙发上的安远。电视的光打在他的背上,让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安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两簇幽暗的火苗。
“远儿。”杜俊叫了一声。声音沙哑,像是含着一口沙砾。
“嗯。”安远应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杜俊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安远放在膝盖上的手。杜俊的手很烫,手心里全是汗。那一瞬间,安远觉得有一股电流,顺着两人接触的皮肤,瞬间击穿了他的心脏。
他没有躲——这是他在那一刻做出的选择。也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大的赌注。
杜俊的手指慢慢收紧,然后用力一拉。安远顺势滑下了沙发,跪坐在水泥地上,和杜俊面对面。距离太近了。近到能闻到彼此呼吸里的味道,近到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浪。
“你怕吗?”杜俊问。
“怕。”安远说的是实话。他怕极了。怕被发现,怕被拒绝,怕这段友谊在今天之后荡然无存。
“我也怕。”杜俊笑了,笑得有些勉强,又有些释然,“但这玩意儿……真他妈让人上瘾。”
说完,杜俊慢慢凑了过来,安远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他感觉到了杜俊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那是带着温度的、湿润的气息。紧接着,是一个笨拙的、试探性的吻。
嘴唇碰到了嘴唇。
没有什么技巧,甚至牙齿磕到了嘴唇,有些疼。但就是这点疼,让安远确信,这不是梦。那个他在无数个深夜里幻想过的、只敢在日记本里隐晦提及的人,此刻正实实在在地吻着他。这个吻,像是一把火,瞬间点燃了积压在两人体内整整一个夏天的干柴。安远的手不知何时攀上了杜俊的肩膀,那是他刚才在河里拼命想抓住、却没抓住的肩膀。现在,他抓住了。杜俊的手臂紧紧箍住了安远的腰,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们在电视屏幕那幽暗的蓝光里,像两只迷失的小兽,互相撕咬,互相慰藉。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大,雨点疯狂地拍打着窗户,像是在为这场背德的狂欢伴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昏暗房间里,没有好学生,没有坏孩子,没有未来的成功人士,也没有落魄的技校生。只有两个被欲望和孤独驱使的灵魂,在绝望地寻找着出口。
5.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渐渐小了。电视屏幕上变成了“雪花屏”,发出一阵阵单调的“沙沙”声。录像带放完了。屋里重新陷入了死寂。安远和杜俊并排躺在地毯上,看着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汗水味、石楠花的味道,还有那种激情退去后的疲惫与空虚。
谁也没有说话。
这种沉默,比刚才的狂风暴雨还要让人心慌。安远的心里开始打鼓。他开始后怕。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猛,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现在梦醒了,现实重新压了过来。杜俊会怎么想?他会觉得恶心吗?会后悔吗?会从此把他当成变态吗?安远动了动手指,想去摸自己的眼镜。就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
是杜俊。
他没有转头,依旧看着天花板,但手上的力道很重,紧紧扣住安远的十指。
“安远。”
“嗯?”
“这事儿……以后就是咱俩的秘密。”杜俊的声音很轻,但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坚定,“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
安远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这是一份契约。一份共犯的契约。
“我知道。”安远反手握住了杜俊的手,“这是我的死档。除了你,没人有权调阅。”
杜俊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安远。“你刚才说,不管你在哪,只要我找你,你都在。这话还算数吗?”
安远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算数。签了字,盖了章,这辈子都生效。”
杜俊笑了。他凑过来,在安远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行。那我也盖个章。”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不带任何欲望,只有一种深深的依赖和信任。安远闭上眼,眼角滑过一滴泪。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被彻底改写了。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他成了这段感情的囚徒。而这个牢笼,是他自己亲手锁上的。
窗外的雨停了。知了又开始叫了,声音依旧聒噪,但听在安远耳朵里,却不再那么心烦。
那是夏天的声音。是活着的声音;
也是他们这段隐秘关系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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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沉默的共谋
1.
一九九一年的八月,北京的热浪依旧没有退潮的意思。但对于安远来说,这个夏天的后半程,过得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谍战片。那场暴雨过后的第二天,安远照例在下午两点骑车去了杜俊家。站在那扇贴着福字的防盗门前,安远举起手,指关节在铁门上悬停了三秒。昨天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那扇门后,是他们越界的现场,是欲望的遗址。安远的心跳得有些快,他在赌,赌那扇门打开后,迎接他的是什么。是尴尬?是冷漠?还是一切如常?
“咔哒”,门开了。
杜俊只穿了条大短裤,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手里拿着半块西瓜。看见安远,他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阴霾,坦荡得让人心惊。“来了?外头热吧?赶紧进来,我刚切的瓜,沙瓤儿的。”杜俊侧过身,让出一条道。在安远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极自然地伸手在安远的后背上拍了一下。那一下很轻,带着掌心的温度,甚至手指还在安远的脊柱沟里若有似无地滑了一下。安远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看杜俊。
杜俊冲他眨了眨眼,嘴角带着那一抹熟悉的、坏坏的笑意。
那一瞬间,安远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地。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解释。这个小动作就是暗号,是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懂的摩斯密码。它在说:昨天的事儿没翻篇,它就在咱们心里,活得好好的。
2.
从那天起,他们学会了一项新技能:伪装。
这是一种无师自通的本事。就像是两条变色龙,在不同的环境下迅速切换皮肤的颜色。在张丽家,他们依旧是那个听磁带、聊八卦的普通初中生。张丽坐在钢琴前弹《致爱丽丝》,安远和杜俊坐在沙发上翻看新的歌词本。“哎,你俩最近怎么老凑一块儿嘀嘀咕咕的?”张丽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他们,“是不是背着我干什么坏事了?”
安远的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歌词本差点掉地上。“能干什么坏事?”杜俊把腿往茶几上一翘,漫不经心地剥着橘子,“这不商量着去哪给你弄那盘赵传儿的新专辑吗?好心当成驴肝肺。”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顺手把剥好的一瓣橘子塞进安远嘴里,“是吧,远儿?”安远嚼着那瓣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极其诚恳的语气说:“是啊。杜俊说你最近练琴辛苦,想给你个惊喜。”张丽笑了,转过身继续弹琴:“算你们有良心。”
钢琴声再次响起。安远和杜俊对视一眼。
杜俊的手在沙发靠垫的掩护下,悄悄伸过来,捏了捏安远的手指。安远反手握住,指尖在他的掌心里勾了一下。在那个充满了少女情怀和钢琴声的房间里,两个少年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偷情。那种刺激感,比做爱还要强烈。它是悬崖边的舞蹈,是刀尖上的蜜糖。它让安远明白,所谓的“共犯”,不仅仅是共同作案,更是共同保守秘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刚才说了谎,也只有你知道我为什么配合你撒谎。
这种独一无二的排他性,就是爱情最初的模样。
3.
如果不去张丽家,他们就去永定河边的那个秘密基地。那棵老柳树下,成了他们的避难所。那天下午,知了叫得格外凶。两人坐在水渠边,把脚泡在水里。杜俊从兜里掏出一包烟,还是那一块四的“星湖”。点上烟,杜俊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阳光下消散。
“远儿。”
“嗯?”
“你说,咱们这样……算什么?”杜俊忽然问。安远愣了一下。他知道杜俊问的是什么。算什么?
在那个年代的词典里,没有“同性恋”这个词,或者说,这个词是跟流氓、变态划等号的。那是病,得治;那是罪,得判。安远看着水渠里流淌的水,看着水底摇曳的水草。
“算……搭档吧。”安远想了半天,憋出这么个词,“就像……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就像……罗宾汉和小约翰。”
他没敢说“就像贾宝玉和秦钟”,那是禁书里的比喻。杜俊乐了,弹了弹烟灰:“你这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整词儿一套一套的。什么搭档,我看咱们这就是‘铁磁’,是最铁的那种。”他转过头,看着安远,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起来。“安远,我读书少,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就知道一点:跟你在一块儿,我心里踏实。我想亲你,想抱你,想跟你干那些事儿。这要是病,那我不想治了。”
这大概是十五岁的杜俊,能说出的最动听的情话。
安远觉得眼眶有点热。他摘下眼镜,假装擦汗,掩饰住眼角的湿润。“不治就不治。”安远重新戴上眼镜,声音有些发哑,“要病一起病。反正这医院里,就咱们俩床位。”杜俊哈哈大笑,一把搂过安远的脖子,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行!那就这么定了。咱们俩,这辈子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跑。”
4.
快乐的日子,总是像指缝里的沙,抓得越紧,流得越快。八月下旬,知了的叫声开始变得凄厉,那是夏天的尾声。开学的日子近了,这意味着分别。虽然安远的市重点高中和杜俊的昌平技校都在北京,但对于两个习惯了天天腻在一起的少年来说,那几十公里的距离,就像是天堑。最后一次去杜俊家,是一个阴天。
空气里透着股凉意,秋天已经在敲门了。他们在屋里待了一下午,什么也没干,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杜俊把玩着安远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捏着,像是要把这双手记在心里。“去了高中,别老让人欺负。”杜俊忽然说,“也别光顾着学习,把眼睛看坏了。”
“知道。”安远轻声说,“你也是。技校里乱,别老跟人打架。”
“我不打架。”杜俊笑了笑,“我得攒着劲儿,以后还得给你装电话呢。”
安远没说话,侧过身,把脸埋进杜俊的胸口。那里有他熟悉的心跳声,有那种让他安心的体味。
“杜俊。”
“嗯?”
“咱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安远问得小心翼翼。他是悲观主义者,总觉得太过美好的东西都不长久。
杜俊收紧了手臂,下巴抵在安远的头顶上。“会。只要你想,就会。”杜俊的声音很轻,但在那个安静的午后,却像是一句咒语。
5.
那天离开杜俊家的时候,安远在楼下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六楼的那扇窗户。窗帘拉着,透出一丝橘黄色的灯光。那是他们整个夏天的秘密基地,是他们青春的伊甸园。安远知道,他必须把这个夏天封存起来了。他把那个雷雨交加的午后,把那些汗水和喘息,把那些在张丽家偷偷交换的眼神,把那些在柳树下许过的诺言,统统装进了一个名为“1991·夏”的档案袋里。他贴上了封条,盖上了“绝密”的印章。然后,把它藏进了心底最深、最隐秘的角落。
这不是为了遗忘,而是为了保护。因为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风很冷,人言可畏。这颗刚刚萌芽的种子,太嫩了,经不起风霜。只有把它藏起来,在无人的深夜里偷偷拿出来看一眼,它才能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活着。安远跨上自行车,迎着初秋的风,用力蹬了起来。风吹起了他的校服衣角,吹乱了他的头发。少年骑行在暮色中,背影单薄而坚定。前面是重点高中,是大学,是光明的前程,是父母的期望。身后是那个夏天,是那个男孩,是一段见不得光、却足以温暖他半生的爱情。在这个分岔路口,安远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无论他走多远,他的身上,永远留着那个人的印记。
那是杜俊留给他的,独一无二的防伪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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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分岔路口与未寄出的信
1.
一九九一年九月一日。
这个日子在安远的记忆档案里,被标记为“第一次资产剥离”。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没有长亭古道,没有折柳相送,只有门头沟长途汽车站那股子浓烈的柴油味和尘土味。
杜俊要去昌平的技校报到了。那是全封闭式管理,半军事化,两周甚至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安远站在检票口外,背着自己那个印着“师院附中”字样的书包。他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的行李件,孤零零地立在人潮里。杜俊背着个巨大的军绿色行囊,那是他爸以前用过的,里面塞满了被褥、脸盆和对他那个未知世界的憧憬。
“回去吧,别送了。”杜俊回过头,甚至还冲安远挤了挤眼睛,“又不是生离死别,过俩礼拜我就杀回来了。”
他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一口白牙。安远想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块石头。他推了推眼镜,喉咙里堵着一团湿棉花。
“到了那边……别惹事。”安远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像老妈子一样的话。
“知道了,管家婆。”
杜俊伸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揉揉安远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周围全是人,全是送行的家长和眼神犀利的售票员。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秒,然后生硬地转了个弯,落在了安远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
“走了。”
杜俊转身,钻进了那辆破旧的长途客车,车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安远站在原地,看着车缓缓启动,喷出一股黑烟。透过满是尘土的车窗,他看见杜俊在最后排那个角落里,冲他挥了挥手。车开走了,安远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随着那辆车一起被挖空了。
那个夏天,那个充满了橘子汽水味、雷雨味和杜俊身上汗味的夏天,在这个瞬间,正式结束了。留给安远的,是漫长的、枯燥的、充满了规矩和压抑的高中三年。
2.
如果你问一九九一到一九九四年的安远是怎么过的,他大概会告诉你:像是在坐牢,又像是在修行。
重点高中的生活是高压的。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晚上十点熄灯。试卷像雪片一样飞来,排名像鞭子一样抽在背上。安远把自己活成了一台精密的学习机器。他在教室里永远坐得笔直,笔记永远记得工整,回答问题永远滴水不漏。老师喜欢他,同学敬佩他,父母以他为荣。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完美的躯壳里,住着一个正在枯萎的灵魂。
他在等信。
那个年代,书信是维系异地感情的唯一红线。杜俊的信来得不规律。有时候一周一封,有时候一个月也没个动静。他的字很丑,像鸡爪子挠的,跟安远那笔行云流水的庞中华字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信纸也五花八门,有时候是作业本撕下来的,有时候是不知道哪来的便签纸,上面甚至还沾着油渍。
内容更是流水账:
“远儿:
展信佳(是不是这么写?)。
这破学校真不是人待的。天天早操,教官是个变态。伙食太差,全是白菜帮子,我想吃炸酱面了。
上周跟隔壁宿舍的干了一架,没输,就是手破了点皮,别担心。
你那边咋样?听说重点高中全是书呆子,你可别学傻了。
没钱了,下周回家,记得请我吃烤串。
——杜”
每一封信,安远都像捧着圣旨一样读上好几遍。他能从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读出杜俊的体温,读出他在那边又认识了什么狐朋狗友,读出他是不是又偷偷抽烟了。
安远的回信则要讲究得多。他会选最好的信纸,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他写学校的银杏树黄了,写最近读了什么书,写他又考了年级第一。但他从来不写“我想你”。这三个字太重了,也太危险了。一旦落在纸上,那就是白纸黑字的罪证。他学会了用隐语:
“最近总是下雨,每次下雨我就想起咱们去河滩那天。”(我想你了。)
“食堂的饭很难吃,没有咱们在路边摊吃的那个味儿。”(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受伤。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心疼你。)
这些信,安远写好后,总是要压在枕头底下放一晚上,第二天再投进那个绿色的邮筒里。那个邮筒,就像是一个吞噬秘密的树洞。安远把他的思念、他的欲望、他那见不得光的爱,一点点喂给了它。
3.
这三年里,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杜俊变了,那是安远最直观的感受。
每次见面,杜俊身上的那股“社会气”就重一分。他学会了抽更贵的烟,学会了喝二锅头,嘴里蹦出来的新词儿越来越多——“大蜜”、“局气”、“切货”。
他的头发留长了,说是像郑伊健;裤子穿成了喇叭裤,走起路来带风。他开始跟安远讲他在技校里的“辉煌战绩”:怎么带人平事儿,怎么帮哥们儿磕婆子,怎么跟教官斗智斗勇。
安远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嘴,或者递过去一瓶水。他发现,自己插不上话了。那个曾经在耳机里和他一起听齐秦、在柳树下跟他畅想未来的杜俊,似乎正在离他远去。杜俊的世界正在极速膨胀,变得五光十色、嘈杂喧闹。而安远的世界,依然是那个安静的、充满了墨香和规矩的书房。
一种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了安远。这就是杜俊当年说的“分流”吗?
有时候,看着在那儿眉飞色舞地讲着江湖段子的杜俊,安远会忽然觉得很陌生。但他依然爱他,甚至,这种陌生感反而增加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杜俊身上的那股野性,那股安远永远无法拥有的自由和放肆,像毒品一样吸引着安远。
他像是个守着规矩的“良家妇女”,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浪子。哪怕知道这个浪子终究会漂向远方,他也愿意守在原地,做那个永远亮着灯的港湾。
4.
一九九四年夏天。
高考结束了。安远不出意外地考上了北京青年政治学院,文秘系,中文秘书专业。这是一个无比符合他“人设”的选择。稳重、体面、前途无量。这所学校是培养干部的摇篮,进了这里,等于半只脚踏进了体制内。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杜俊来了。他已经技校毕业,分配到了石景山的一家发电厂,成了一名真正的工人。
那天晚上,他们在门头沟河边的一个露天烧烤摊庆祝。
杜俊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袖口卷着,露出结实的小臂。虽然才十九岁,但他看起来已经像个成熟的男人了。“来,大学生!走一个!”杜俊举起在大扎啤杯,碰了碰安远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恭喜你啊,远儿。以后你就是国家干部了,咱们这帮大老粗,以后还得仰仗您多关照。”
这话是玩笑,可听在安远耳朵里,却有点刺耳。“什么干部不干部的。”安远喝了一大口啤酒,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就是个写材料的。”
“写材料那也是笔杆子!那叫‘师爷’!”杜俊大笑着,往嘴里塞了一串大腰子,“我就不行了。以后就是跟机器打交道,修修补补,混口饭吃。”
安远看着杜俊。炭火的红光映在杜俊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既粗糙又生动。
“杜俊。”安远放下杯子,认真地看着他,“不管我是干什么的,也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咱们永远是……”
“铁磁!”杜俊抢着接过了话头,“必须是铁磁!”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纸盒子,那是“红塔山”。在当时,这也是好烟了。“给,尝尝这个。我现在挣工资了,抽得起好的了。”
杜俊给安远点上烟。那个熟悉的动作——双手拢火,头凑过来。火光亮起的一瞬间,安远看到了杜俊眼角的一丝疲惫。那是生活的痕迹,那个曾经在河滩上为了一个渔网跟洪水搏斗的少年,那个在雷雨天里抱着他发抖的少年,终于还是被生活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
安远的心里一阵抽痛。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们真的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条通往庙堂之高,充满了文件、会议和谨小慎微;一条通往江湖之远,充满了油污、汗水和粗砺的生存。
但在这两条路的交汇点上,在这个烟雾缭绕的烧烤摊边,他们的灵魂依然紧紧地挨在一起。
5.
那天晚上,杜俊喝多了。安远骑着车,驮着大个子的杜俊回家,就像三年前杜俊驮着他上那个大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安远在负重前行。杜俊趴在安远的背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哼着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安远蹬着车,每一步都很沉。夜风吹过,吹散了酒气,却吹不散心里的愁绪。到了杜俊家楼下,安远把杜俊扶下来。杜俊靠在墙上,忽然一把抱住了安远。
这是一个毫无征兆的、带着醉意的拥抱。很紧,勒得安远骨头疼。“远儿……”杜俊把头埋在安远的颈窝里,热气喷在他的脖子上,“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嗯?”
“你能读书,能去大机关……我不行,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杜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脆弱,“但我高兴,真的,看着你好,我比谁都高兴。”安远的手颤抖着,慢慢抬起来,回抱住了这个比他高、比他壮,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脆弱的男人。“你会好的。”安远轻声说,“杜俊,你比谁都强。你是鸿鹄,不是燕雀。”
杜俊笑了,笑声闷闷的。“什么鸿鹄……我就是只野鸽子,飞哪儿算哪儿。”
他松开安远,站直了身子,用力搓了搓脸,又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行了,回吧。明儿还要返校呢,那是正事儿。”
杜俊挥了挥手,转身上楼。声控灯亮了又灭,那个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安远站在楼下,看着那扇窗户。许久,窗户里的灯亮了。
安远推了推眼镜,转身骑上车,驶入了北京一九九四年的夜色中。在他的书包里,除了录取通知书,还放着那一叠厚厚的、杜俊这三年写给他的信。
那是他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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