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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艺妓回忆录(15楼开始8、9、10章)还有一半多~~~慢慢看~~~
很好看的一本书~~~以前海外星云上有过摘要~~~贴出来有点长~~~有人想看下去我就继续贴~~~ [s: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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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设想一下:在一间可以俯瞰花园的安静房间里,你我俩人边啜着清香的绿茶,
边谈着某件早已逝去的往事,我对你说:“我遇见某某人的那个下午,是我一生中
最美好的一个下午,也是最糟糕的一个下午。”我想你也许会放下茶杯,说:“等
等,怎么回事?究竟是最好还是最糟?不可能既是最好又是最糟。”我本来也该嘲
笑自己糊涂,同意你的意见的。但事实是,我遇见田中一郎先生的那天下午,确实
是我一生中最好又最糟的一个下午。他使我太着迷了,甚至他手上的鱼腥味也好像
是某种香水味。如果我不认识他,我肯定不会当上一名艺妓。
我不是由东京人培养成的艺妓。我甚至不是在东京出生的。我出生在日本海海
边一个名叫养老町小镇一个渔夫家里。我一生中几乎从不讲起养老町的人和事,也
不讲我家的住房,不讲母亲、父亲、姐姐,当然更不讲我是怎样成为一名艺妓的,
或者就像是一名艺妓的。许多人总是在猜想我的母亲和祖母都是艺妓,以及我从断
奶开始就接受艺妓训练,如此等等。而实际上,多年前的一天,我给一个男人倒一
杯米酒,他偶尔提到,几周前,他到过养老町,啊,我就像是一只飞越海洋的小鸟
忽然遇上了老巢来的亲人了。我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说:
“养老町!那就是我的故乡!”
这个可怜的男人!他的脸色明显地发生了一系列变化。他想尽力装出一个笑容
但未能笑出来,他无法掩藏吃惊的神色。
“养老町?”他说,“你是说这个地方吗?”
长期以来我已经练出一种习惯性的微笑,我把它叫做“傩的微笑”,因为它就
像是傩戏的面具,表情是僵硬的。它的好处是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它的意义;
你可以想象,我有多少时候会用上它。当时,我认为最好用这样的微笑,果然很成
功。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饮而尽我替他斟的米酒,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我确
信是大为放心的结果而不是别的原因。
“这种联想!”他再次哈哈大笑。“你,是在像垃圾堆的养老町长大的。那就
像是在水桶里煮茶!”他边笑着对我说:“你真会寻开心,小百合小姐。有些时候
你几乎使我相信你的小小的玩笑是真的呢。”
我不喜欢想到自己是水桶里煮的茶,但我觉得从有些方面来说也就像是这么回
事。毕竟,我是在养老町长大的,谁也不会说那是个秀丽的地方。几乎从来没有人
去那里旅游过。至于当地的人,也从来没有机会走出去。你会奇怪我怎么会出来的。
我的故事正要从这里讲起。
XXX
在养老町这个小渔村,我住在一座我称之为“醉醺醺的房子”里。房子靠近一
个峭岩,海上来的大风吹个不停。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总以为大海得了很厉害的
伤风,因为它总在呼哧呼哧地喘气,打个大喷嚏就喷出一大批海蚌出来。我总觉得
我们的房子经不住海风这么时不时地直吹,所以才往后倾斜,想把风躲开。要不是
我父亲从破船上拆下一根大木头撑住屋檐,那座房子早塌下来了。可是这么一来,
房子就像是一个喝醉酒的老头倚靠在一根拐杖上。
在这座恍恍悠悠的房子里,我的生活也有点一边倒。从幼年起,我就很像我的
母亲,一点也不像我父亲和我姐姐。母亲说,这是因为我们两个是一个模子里倒出
来的——真的,她和我两个人都有同样的特别的眼睛,你在日本是几乎见不到的。
和一般人的深棕色眼珠不同,我母亲的眼珠是透明的灰色的,我的眼睛也完全一样。
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对我母亲说,我猜想一定是有人在她的眼珠上戳了个洞,里面
的墨水都流出来了,母亲觉得很好笑。算命先生说她的眼珠的颜色这么淡,是因为
她身上水太多,其他四个要素①几乎不占份量。而据解释说,这就造成她的模样这
么可怜。村里人常说,她应当是非常漂亮的,因为她的双亲正是如此。一只桃子味
道鲜美,一只蘑菇也可能很鲜美,可是你不能把这两样东西合到一起;这是大自然
向她开的一个可怕的玩笑。她继承了她母亲的大噘嘴、她父亲的尖下巴,给人的印
象是一幅精巧的图画可是配了个笨重的大镜框。她的一对可爱的灰眼睛,四周有密
密的眼睫毛,准是遗传他父亲的,可是长在她脸上,看起来有点吓人。
①金、木、水、火、土,五行之说,同中国一样。——译注
我母亲常说,她之所以嫁给我父亲,是因为她命中多水而我父亲命中多木。了
解我父亲的人都说我母亲看得准。水从这一处很快流到另一处,总会找到一个裂缝
钻进去。而树木则是牢牢地扎在大地上的。从我父亲这头说,这是件好事,因为他
是个渔夫,命中多木的人在海上是比较安全的。事实上,我父亲在海上比在什么别
的地方都放心,他从不远离大海。即使他洗了澡,浑身也是一股海水味。他要是不
出海,就坐在光线黯淡的前屋地上补渔网。如果这张渔网是一个正在熟睡的生物,
像他那样的干活速度,渔网永远不会惊醒过来。他干什么事情都是这么慢慢腾腾。
他要是目光专注地朝一样东西望着,你就是跑出去,倒掉鱼缸里的水,再跑进来,
他的神态还没有变。他的脸上满是皱纹,每条皱纹里都塞着忧虑或其他东西,以至
变得不是他以前的脸了,倒像是一棵树,树枝上满是鸟巢。他曾经努力去弄平这些
皱纹,但毫无所获。
我六七岁的时候,知道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的有关我父亲的事情。一天我问他:
“爹爹,你怎么这么老!”他绞起了他的眉毛,看起来就像是眼睛上有两把稍稍折
起来的伞。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转向母亲,她
给了我一个眼色,意思是回头再跟我说。第二天,母亲一句话也不说,领着我向山
下走去,转过一个弯,来到林中的一块坟地。她把我领到坟场角上的三座坟前,坟
前的白色标柱比我的身子还高得多。标柱上从上到下都写着一些看起来很庄严的黑
字。我在村里读小学还没多久,还不懂一个字在哪里结束,另一个字从哪里开头。
母亲指点着对我说:“奈津子,坂本稔之妻。”饭本稔就是我父亲的姓名。“享年
二十四岁,明治十九年”。她又指着另一个标柱:“仁一,坂本稔之子,享年六岁,
明治十九年”。挨着的另一块,身份相同,名字是正男,年龄只有三岁。过了一会
我才明白我父亲老早以前结过婚,可是全家人都死了。没有隔多久日子,我再次去
到坟场,站在那里,感到了无限悲痛。顷刻之间,我的身体往下沉了两下,似乎坟
里的人把我往下拽。
XXX
有了这些水、这些木,这两个人本该有一个很好的平衡,生下的孩子五行俱全,
我想,准让他们大为惊异的是,一人只得一个就结束了,不单单是我像我母亲,也
继承了她与众不同的一双眼睛;我姐姐夏子再像我父亲不过了。夏子长我六岁,自
然她比我大,她能做的事我做不了。可是,夏子有一个特点,她做什么事好像都没
有定规。譬如说,你请她从炉子上的锅里倒一碗汤给你,她可以做好这件事,但是
看起来好像她是侥幸做成的。一次,她甚至被一条鱼割伤了。我不是指被她剖鱼的
刀割伤的。她用纸包着一条鱼从村里出去爬上小山,鱼从纸包里滑出来碰在她腿上,
鱼鳍把她的腿割伤了。
父母亲也许除了夏子和我以外还有过别的孩子,尤其是父亲希望有个男孩同他
一起去捕鱼。但是我七岁的时候,我母亲病得很厉害,可能是患了骨癌,尽管当时
我还不懂。她想躲开病痛的唯一办法就是睡觉,她就开始像一只猫那样——就是说,
多多少少是在不断地睡觉。数月过去,她白天里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不久便是
一醒来就要呻吟。我知道她身体内部什么地方变化得很快,但她命中有这么多的水,
我觉得不碍事的。有几个月她瘦下去了,可是很快又壮起来。到我九岁的时候,她
脸上的颧骨凸出来了,此后再也没有胖起来。我没有认识到,因为病,她命中的水
也干掉了。你看就像海草,本来是湿润的,干了就成了硬须了。我母亲的精气神越
来越少了。
于是,一天下午我正在黑黝黝又坑坑洼洼的前屋地上坐着,唱歌给上午抓到的
一只蟋蟀听,听见有人敲门:
“噢!开门,我是三浦医生。”
三浦医生每周一次来到我们渔村,自从母亲得病后,他必定要上山来给母亲看
病。那天要来暴风雨,我父亲在家未出海。他在地上老地方坐着,一双像蜘蛛脚的
大手缠在渔网上。他迟疑了一下,望着我,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我去开门。
三浦医生是位大人物,——至少在我们村子里都这么看。他在东京上的学,据
说他认识的汉字比谁都多。他太神气了,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给他打开门,他就脱
了鞋,从我身旁过去,进了屋子。
“啊,坂本君,”医生对我父亲打招呼,“我真愿意过你这样的生活,成天到
海上去打鱼,多美啊!天气不好呢,还可以在家歇一歇。我看你妻子睡着了,”他
接着说:“真可惜,我原以为可以给她瞧瞧病呐。”
“啊?”我父亲说。
“你知道,下个星期我不来了。也许你去把她叫醒?”
我父亲费了点劲才把双手从渔网中脱出来,可是还站着。
“小千代”,他朝我说,“给医生倒杯茶来。”
我那时的名字是千代。几年后当了艺妓,我才叫小百合。
父亲同医生走进另一间屋子,我母亲在那儿躺着。我在门口想听听,只听见母
亲在呻吟,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我赶紧去倒茶,医生很快走了出来,搓着双手,
神色凝重。我父亲也跟着他出来,俩人坐到了屋子中央的桌子旁。
“现在该跟你讲点事了,坂本君,”三浦医生说,“你该去找村里一个女人,
也许杉井夫人,请她为你妻子做一件新袍子。”
“我没有钱,医生。”我父亲说。
“最近我们大家都更穷了。我明白你说的。不过你不能亏待你妻子。她不能穿
那么破的衣裳死去。”
“那么,她快要死了吗?”
“也许还有几个星期。她痛得厉害。死了倒让她解脱了。”
这之后,我没有再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因为我耳朵里听到的是一只小鸟在拼
命扑着翅膀的声音。也许是我自己心跳的声音,我不知道。要是你见过一只小鸟陷
进一间空廓的庙堂里,想找个出路飞出来,那就是我当时的心情。我从未想到过,
要是母亲不病,日子会怎么样。我不想说,我没有想到过,要是她死了,会有什么
事。同样,我也想到过要是发生一次地震,我们的房子也许就被大地吞没了。发生
了那样的事,我们都活不成了。
“我本以为我先死的。”我父亲这么说。
“你是位老人了,坂本君。不过你身体硬朗。你也许还会活四、五年。我给你
妻子再留下些药片。需要的时候,一次让她服两片。”
他们又讲了一会药片的事,然后三浦医生就走了、我父亲还默默地坐了好长时
间,背对着我。他没有穿衬衣,皮肤已很松弛的后背裸露着,我越看着他,越觉得
他像是一些戏装和织物的混成物。他的脊椎骨的骨结一个个地突出了起来。他的脑
袋,污迹斑斑,也许像伤痕累累的果子。他的双臂,只剩下皮包骨头,从两个肿块
荡下来。要是我母亲死了,我怎么能同他住在一起呢?我不想离开他,不过,不管
他在还是不在,我母亲一不在,这座房子就空了。
最后,父亲低声唤我名字,我走过去,跪在他身旁。
“有件事很要紧。”他说。
他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沉,一双眼珠转动着,似乎他已快要控制不住它们
了。我以为他要告诉我,我母亲快要死了,可是他只是说:
“到村里去。带点香回来。”
我们供佛的小香案,在厨房门口一只破旧的柳条箱旁边,那是这座摇摇晃晃的
房子里边唯一最贵重的东西,在一尊刻得很粗糙的西方极乐世界阿米达佛的前面,
立着一些我家祖先的黑色木牌位。
“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吗?爸爸。”
我希望他再说些什么,可是他只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走吧。
XXX
从我们家到村里去的小路,是要从海边峭岩上绕过去的,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可
真难走,不过我倒还感谢大风把我脑子里烦心的事也吹跑了。大海正在狂暴着,大
浪锋利得能把石头劈成碎片。似乎眼前这世界和我有同样的感觉。生活会不会顷刻
间就被一场暴风雨刮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荒芜?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这点。
我像逃跑似地跑下山去,直到看见了村子。
养老町是一个小镇,就在小河的入海口。通常,水面上这儿那儿都是渔夫,可
是今天我只是见几只渔船回来,我瞧着它们,老有这样的感觉,觉得它们就像是几
只虫子在水面上挣扎着。暴风雨就要按步就班地来了,我已听到了吼声。入海口的
渔夫们一消失在雨幕之中便开始形影模糊起来,随后,完全看不见了。我已经能见
到暴风雨正冲着我爬上来。开头的雨点砸在我身上就像鹌鹑蛋,不几分钟,我已经
浑身湿透就像是掉进了海里爬上来的。
养老町只有一条街,引向“日本沿海水产公司”的大门,公司有一排房子,这
些房子的前门都用来开店。我穿过街,朝冈田家的店铺跑去,那是卖干货的;但就
在这时,有件事发生了——一件小事可是后果重大,就像失脚跌到了一列火车前面。
下雨后小路泥泞不堪,我的两只脚滑开了,我身子朝前摔了下去,一边脸擦着地。
我猜我一定是晕过去了,因为我只记得身子麻木,嘴里有什么东西要想要吐出来。
我听见一些人的说话声,觉得脸朝上被人搭起来了。我想准是把我抬进了“日本沿
海水产公司”,因为我闻到周围都是鱼腥味。我听到“帕达”一声,像是他们把一
筐鱼从木桌上推了下去,把我搁在了桌板上。我知道自己已浑身湿透,还流着血,
一双脚光着,很脏。我穿着一身农民服装,我所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起,什么事
情都变了。正是在这样环境下,我见到了田中一郎先生的面孔。
我在村里见过田中先生多次。他住在附近一个大得多的镇上,每天来我们村,
因为“日本沿海水产公司”是他们家开的。他不像渔夫穿一身农民服装,而是穿一
套男子和服与和服裤子,在我眼里,就像你也许见到过的古代武士的耀眼服饰。他
的皮肤绷紧像一面鼓;他的颧骨略略突起并且发亮,就像是烤鱼的松脆鱼皮。我总
觉得这个人很好玩。我同别的孩子在街上玩扔豆包的时候,田中先生有时正好从公
司踱出来,我常常停下来看看他。
我躺在那张滑兮兮的桌上,田中先生在捡查我的嘴唇,用手指拉拉,又敲敲我
的脑袋,做做这个做做那个。他忽然注意到我的灰眼睛,满脸喜悦。我也望着他,
他没有嘲笑我,譬如说我是个冒失姑娘;他也没有把目光转过去,不理会我在望着
什么、想着什么。我们俩人彼此凝望着好一阵子——直到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尽
管这里是空气闷热的水产公司。
“我认识她,”他终于说话了。“她是坂本老人的小女儿。”
即使作为一个孩子,我也明白田中先生看待周围事物是真诚的,他从不冷眼看
待我。至于对我,他似乎就像见到枯树于流出来松脂,太阳被薄薄盖住时现出光圈
那样,并未注意。他生活在一个满足的世界里,尽管也不见得常有快乐。我知道他
注意到村里的树、村里的泥路、在大街上玩耍的小孩子,我没有理由相信他曾经注
意到我。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他一对我说话,我的眼眶里就含着泪水。
田中先生扶我坐起来。我以为他要对我说让我离去,却不料他说“不要把血咽
下去,小姑娘。那样的话,你的胃里就会长结石了。我要是你,就把血吐到地上。”
“一个小姑娘的血,田中先生?”一名男子说,“吐在这儿?我们收拾鱼的地
方?”
你瞧,渔夫都是很迷信的。他们最不喜欢有女人插手他们的事情。村里有个男
人山村先生,一天早晨发现他的女儿在渔船上玩。他用棍子揍他女儿,然后用米酒
和碱液刷洗渔船,刷得那么厉害,以致把木料的纹理都漂白了。即使这样还不够。
山村先生还请一帮神道教和尚来念经。所有这些,都只不过是小女孩在捕鱼的地方
玩了玩。现在,田中先生建议我把血吐到他们收拾鱼的地方。
“要是你怕弄脏了鱼内脏,”田中先生说,“你可以带回家去。我有的是。”
“不是鱼内脏,先生。”
“我敢说,她的血滴在这块你我出生以来就有的地上,是最最干净的东西。就
这样,“田中先生这次对着我说:“吐出来!”
我坐在滑腻的桌子上不知该怎么办。我心想不该不听田中先生的话,不过要是
我没有见到一个男人弯下腰去一只手指按着一个鼻孔,另一个鼻孔把鼻涕擤到地上
的话,我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勇气把嘴里的血吐到地_上。既然见到了有人擤鼻涕
了,我就再也蹩不住了,就像田中先生对我说的那样,把血吐在地上。所有的男人
都厌恶地走开了,只剩下一个名叫杉井的田中先生的助手。田中先生吩咐他去请三
浦医生来。
“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杉井说。我猜,他的真意是不想去做这件事情。
我告诉田中先生,几分钟前,三浦医生还在我家。
“你的家在哪儿?”田中先生问我。
“峭岩上那座醉醺醺的小房子。”
“你说什么?……醉醺醺的房子?”
“已经歪到一边去了,就像是喝多了。”
田中先生似乎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子的。“好吧,杉井,去坂本家的醉醺醺的
屋子去把三浦医生请来。找他不难,只须听到他拨弄病人,病人哇哇喊叫就行了。”
我原想杉井走后,田中先生就会回来工作了,可是不然,他还站在桌子旁边瞧
着我。我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最后,他说出一件事,我认为是很聪明的。
“你得在脸上贴一片茄子,坂本家的小姑娘。”
他去开一只抽屉,取出一把小镜子让我照照自己。正像他说的,我的嘴唇肿得
发青。
“不过我真正想知道”,他接着说,“你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怎么像你父亲?”
“眼睛是我母亲的,”我说,“我父亲老眨眼,所以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眼睛是
什么样子。”
“哪一天,你也会眨眼睛的。”
“可是有些时候他眨眼是他自己故意的,”我说,“他的后脑勺同顶上一样光
滑,像个鸡蛋。”
“这么说你父亲是不恭敬的,”田中先生对我说,“不过我相信是真的。”
接下来他说的话使我面孔涨得通红:
“那么,一个老眨眼、脑袋像鸡蛋的老头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女儿?”
此后几年,我常被人称赞漂亮,究竟有多少次我都记不清了。当然啰,艺妓总
被人家称赞漂亮,虽然有些人根本不漂亮。但当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艺妓,所以
田中先生一说我漂亮,我想大概这是真的。
XXX
三浦医生护理好我的嘴唇之后,我取了父亲要的香,在一种激动的心清下走回
家去。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心情,就像身子里边有个蚂蚁窝似地。如果我的全部
情绪都领着我往一个方向走,那会使我好受得多,可惜没有这么简单。我就像是一
片纸被风刮得到处飘。飘到对我母亲的种种思绪,飘到我疼痛的嘴唇,还有一处潜
藏着一个愉快的想法,这是我一再想把我的思绪集中起来的地方。那就是田中先生。
我在峭岩上停下来,凝望着大海,即使风暴已停息,海浪还像石头那样尖利,天空
已染上了棕黄色。确信这会儿没人看见我,我就把香捧到胸前,默念着田中先生的
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感到了满意——似乎每个字母都有了音乐声。我知道我
这么做够蠢的——确实如此。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啊。
我们吃过了晚饭,父亲到林子里去看别人下将棋去了,姐姐同我在默默地打扫
厨房。我想再回忆一下田中先生给我的感觉,可是在这间又冷又静的屋子里,回忆
也都溜走了。我的思绪中挥之不去的是有关母亲病情的冰凉、可怕的念头。我发现
自己在想的是,还有多久,把母亲埋葬在林头坟地里,同父亲其他的亲属在一起。
我今后的生活怎么办?我猜,我母亲死后,夏子会担当起母亲的角色。我望着姐姐
在擦那口煮汤的铁锅,尽管那口铁锅就在她眼前,尽管她的双眼正对着它,我敢说
她的眼睛里并没有见到锅。锅已经干净了,她还在不停地擦。最后,我对她说:
“夏子,我觉得不太舒服。”
“出去,烧热浴缸,”她对我说,用一只湿手把蓬乱的头发往后撩撩。
“我不想洗澡,”我说,“夏子,妈妈快要死了——”
“瞧!这口锅有裂缝了。”
“那不是裂缝,”我说,“这条线早就有了。”
“刚才锅里的水是怎么出去的?”
“你泼出去的。我看着呐。”
顷刻间,我敢说夏子一定是有了某种强烈的感觉,从她面孔上反映出来一种极
其迷惑的表情,正像她过去常有的那样。不过她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她只是把铁
锅从灶上拿下来,朝屋门走去,把锅扔出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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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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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3 我在梦游中 的帖子
还有一个问题。。。
小百合叫杨紫琼NIESAM
根据偶那可怜的一点点日语常识,应该是“姐姐”的意思吧~
但是我看到的翻译居然译为“妈妈”。。。。。。。。
混乱ING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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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cax830 于 2006-1-20 20:22 发表
看了电影~~不觉得搞笑诶...
只是她刚开始学习的几个镜头挺逗的~~
咳~~
俺觉得搞笑是因为从头到尾我都禁不住想说:嘿,你再夸张点嘛你~HO~~
然后。。。它基本上没让我失望。。。
个人感觉,个人感觉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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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re not we having tears in our eyes in the passing of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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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电影~~不觉得搞笑诶...
只是她刚开始学习的几个镜头挺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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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看电影之前~~~
还真不知道有这书~~~~
8过啊~~
那个电影的确是~~~搞笑~~~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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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梦又开张了,谢谢!
MS只有俺在追着看,梦梦表太辛苦,要不直接给俺连接,俺自己去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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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 LIVE AND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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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我来讲这个故事吧”,真美羽打断了那个艺妓。“你想弄坏我的名声。
我不是个古板的人。近藤君老是盯着我看,怕我来不及换装,所以我把屏风搬了来。
近藤君的目光没有在屏风上烧穿一个洞真是奇迹。要不他就可以从洞里看进来了。”
“你为什么不让他时不时地扫一眼呢!”总监插话说,“这伤害不了你什么的。”
“我也从没有这么想,”真美羽说,“您说得很对,总监先生。瞥一眼会有什
么伤害?也许您现在就想让我们看一眼?”
全屋子的人都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快停了,这会儿,总监站了起来,开
始解他的袍带。
“我只做这一次”,他对真美羽说,“只要你肯回报,让我们也看一眼……”
“我从来不做这种事,”真美羽说。
“那你太不大方了。”
“大方的人不会来当艺妓”,真美羽说,“大方的人是艺妓的恩主。”
“不要介意啊!”总监说着便坐了下来。他放弃了他的说笑,我大大松了一口
气。尽管所有的人都盼望这场戏演下去,可是我感到很窘。
“我讲到什么地方了?”真美羽说,“对了,有一天我把屏风带去了,我是为
保护自己的安全不受近藤君的侵犯。但是当我从厕所赶回来,到处找不到他。我慌
起来了,因为下次出场我需要一顶假发;后来我们发现他坐在一只箱子上,面对着
墙壁,看起来十分虚弱,还在出汗。我想一定是他的心脏出了什么毛病了!我的假
发就在他身边。他一见到我就向我道歉,把假发给我戴上了。后来,那天下午晚些
时候,他递给我一张字条,是他写的……”
这时,真美羽的话声中断了。最后,有位男客问:“怎么啦,他是怎么说的?”
真美羽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双眼。说下去太让人难为情了。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们,他是怎么写的。”开头讲这个故事的艺妓说,“大
概是这么写的:‘最亲爱的真美羽。您是祗园艺妓中最可爱的。’等等。‘每次您
戴过的假发,我都珍藏它,我把它们保存在我店里,我每天好多次把脸埋进去,嗅
您的头发香味。不过今天您奔到厕所去,给了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您进去以后,
我躲在门后,听到了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声音还好听——”
男人们笑得那么起劲,那个艺妓只好等他们停下来再说:
“——听到了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声音还好听,使我自己叮当响的时候我
也硬起来了,翘起来了,——”
“他不是这么说的”,真美羽说。“他写的是:‘那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
声音还好听,知道您是光着身子的,我就膨胀起来了,鼓起来了!……’
“下面他还对她说:”那个艺妓说,“他因为太激动,站都站不稳了。他希望
有一天再体验这样的经历。”
当然,每个人都哈哈大笑,我也装出点笑容。但事实上我难以相信这些男人—
—他们花费了大量金钱,在穿着艳丽、昂贵的袍子的妇女中间——就想听听那种养
老町的孩子们在池塘里耍戏时讲的那种故事。我曾经以为他们谈的是文学或歌舞伎
或诸如此类的题目。当然,祗园是有那样的宴会的,但是我头一次参加的竟是那种
孩子气的宴会。
真美羽讲故事的过程,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一直用双手磨擦他那张斑斑点点的脸,
对我很少注意。此时,他长时间地瞧着我,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
喝多了!”
当然不是喝得太多,不过我认为对他说明也不合适。但未等我回答,他的眉毛
开始皱起来,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头上去挠,一片片雪花就落在了他的双肩。原来
他就是祗园知名的“雪花先生”,因为他的头皮屑实在太可怕了。他看来已经忘记
了向我提出的问题——也许他从来也不想知道我的回答——现在他又问起我的年龄
来了。我告诉他,我十四岁。
“你是我见到过的长相最老的十四岁女孩子。来,来,拿着,”他一边说,一
边递过来他的空酒杯。
“喔,不,谢谢,先生,”我回答,“我只是个新手……”这是真美羽教我这
么说的,但雪花先生不听。他一直把酒杯举在空中,我只好去接,然后他举起一只
清酒瓶给我斟上。
我是不能喝酒的,因为我只是一名艺妓学徒——尤其是还在新手时期——喝了
酒会出现孩子气的。但是我也无法拒绝他。我举着杯子,他正待斟酒的时候,又去
挠他的头皮了,我恐怖地看到有几粒头皮掉进了酒杯。雪花先生斟满了酒杯,对我
说:“喝完这杯。再喝。这是头一杯。”
我给了他一个微笑,举起杯来慢慢地靠近嘴唇——不知道不这么做还能干什么
——谢天谢地,真美羽来救我了。
“这是你在祗园的头一天,小百合。你不能喝醉了。”她说。然后她又为雪花
先生着想,说:“你就沾一沾嘴唇,就算你喝了。”
我听从了她,只让清酒沾了沾我嘴唇。我说的是沾了沾嘴唇,其实我把嘴唇抿
得紧紧地,几乎要扭伤我的嘴了,然后晃一晃酒杯,让酒洒一点出来,滴在我皮肤
上。然后我赶忙把酒杯放回桌子上说:“嗯,真可口!”一边伸手到饰带中去摸索
手帕。我用手帕拍拍嘴唇时,感到大松一口气,我高兴地看到雪花先生根本没有察
觉。他这时正目不转睛地瞧着面前这杯酒。一会儿,他用两只手指把酒杯拿起来,
一杯清酒倒进他的喉咙,然后站起来告罪去厕所。
客人是希望艺妓学徒送他进厕所再陪他回来的,但新手不在其例。当屋中没有
艺妓学徒时,男客通常是自己单身上厕所,或者有时是一名艺妓来陪他上厕所。但
雪花先生站在那里,眼盯着我,直到我发觉他是在等我立起身来。
我不知道小森田茶馆的道路,而雪花先生是认识路的。我跟着他走过一间厅屋,
又转了一个弯。他站在门旁,由我帮他打开厕所的门。等他进去后,我把门掖上,
就在过道里等着。我见有什么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但我没有去想是什么声音。很快,
雪花先生完了事,我们就往回走。我进了屋,看见又有一名艺妓加入宴会,还跟着
一个艺妓学徒。她们背着门,我看不见她们的脸,直到我跟随雪花先生绕过桌子回
到了刚才的座位。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我见到她们的时候有多震惊:那边,桌子对
面,就是那位我惟恐避之不及的女人。那正是初桃在朝我微笑,南瓜就在她身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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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斟茶,真美羽扭着脖子来看我怎么把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来的,几乎快把脖子
扭断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她问我。“手臂抬得太高了。”
我要重来一遍,把手臂放低些。这一次她假装打了个呵欠,然后转身去假装同
身边另一个想象中的艺妓谈话。
“我想您的意思要告诉我,我让您厌烦了,”我说,“可是,我斟了一杯茶怎
么就会让您厌烦呢?”
‘你也许不想让人看进你的袖子去,不过你也不必这么拘谨呀!男人只喜欢一
件事情,你要相信我,你会很快懂得我跟你讲的话,在斟茶的时候,你可以让他想
到只有他被允许看到你的身体的一部分,而别人想看也看不到的。如果一名艺妓学
徒像你刚才那样做事——就像女仆在斟茶——那么那个可怜的男子就失去希望了。
再试一次,不过只把手臂显出来我看。”
于是我把袖子卷到肘以上,让她看我的手臂。她拿起来在她手里转来转去,看
看臂上面又看看下面。
“你有一双可爱的手臂,皮肤也很美。你一定要让坐在你身边的男人至少能见
到一次。”
我这样地斟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真美羽满意我挽袖子挽得刚好让客人看见我的
手臂又不让人觉得我是有意要显露的。如果我把袖子挽到肘部以上,看起来就可笑
了。窍门在于我像是在略略伸出手来,同时把袖口略卷上去高出手腕儿指宽,必须
使人见到我的前臂。真美羽说我的手臂最美的部分是下面。所以我一定要记住,举
起茶壶的时候要让男人见到我的手臂的下面而不是上面。
她让我再做一次,这次是假装我在给一力茶馆的女主人斟茶。我也用同样方式
把手臂显露出来,真美羽立刻变色。
“老天爷,我是个女人,”她说,“你为什么这样子来显露你的手臂?也许,
你是想惹怒我?”
“惹怒?”
‘戏还能怎么想?你在向我显示你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而我已经年老色衰
了。除非这么做是有意冒犯……”
“这怎么会是冒犯?”
“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看你手臂的下面?你也许还要让我看你的脚底板或者
大腿的内侧?如果我要是真的看到一眼那倒没什么。现在,还是回到斟茶来吧!”
我又斟了几次,直到我学会了一种更娴静、更得体的方式。此时,真美羽宣称
可以一同去祗园转转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总算把艺妓学徒所有的“应知应会”学到了手。现在,我该
穿着我们叫它“奥柯勃”的鞋子去祗园转悠了。“奥柯勃”是木制的、高根的鞋子,
用漂亮的上漆的皮带把脚拴住。许多人认为这种踩高跷式的走路姿势很雅致的,这
种鞋子在地上留下的脚印只有鞋面的一半大。但我觉得穿这种鞋子要走出好看的姿
势想当困难。我觉得就像是脚底下踩着瓦片似的。
真美羽带我去到的艺妓馆与茶馆大概有二十家,其中大多数只是用几分钟打个
照面。通常是一名女仆出来开门,真美羽很客气地请求见见女主人;等女主人出来,
真美羽对她说:“我愿把我新收的妹妹小百合介绍给您,”然后我向这位女主人深
深一鞠躬,说:“请多关照,女主人。”女主人同真美羽交谈几句,我们就走了。
有几处主人请我们坐下用茶,也许呆个五分钟。但我不喜欢喝这么一点茶,刚刚湿
润了嘴唇。穿着和服上厕所也是一种学起来很难的事情,我至今也没有把握说我已
经完全学会了。
不管怎么说,一个钟头下来我已经疲惫不堪,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不发出抱怨
的声音来。但我们仍按步就班地走下去。在当时,我估计祗园约有三十或四十家一
流茶馆,此外还有一百来家级别较低的。当然我们不能去一一拜访。我们去了十五、
六家真美羽常去的茶馆。至于艺妓馆,祗园准有数百家之多,但我们只去了几家同
真美羽有交往的。
下午三点钟刚过,拜访就结束了。我所想的是赶快回艺妓馆去美美地睡上一大
觉。但真美羽已为我计划好当天晚上的活动。我要作为艺妓新手头一次接待客人。
“去洗个澡”,真美羽对我说,“你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了,你的化妆还挺整齐
的。”
这是一个温暖的秋日,你看,我已经工作很努力了。
XXX
回到艺妓馆,姑姑帮我脱下和服,可怜我让我睡了半个钟头。我又重新受到她
的善意照顾了。现在,我做过的蠢事和错误已成为过去,我的前途看来比南瓜还光
明。姑姑把我唤醒,我急忙奔去浴室。将近五点钟,我已穿好衣服补好化妆。我兴
奋异常,你可以想象到,多年来,我眼见到初桃以及后来的南瓜,下午或晚上容光
焕发地出去约会,现在我的机会终于来到。那天晚上,我头一次要去招待的宴会是
我从未到过的关西国际饭店。宴会是一种正式的、僵硬的活动,客人们肩并肩地围
坐在一间铺榻榻米的大房间里一个U字形的大餐桌旁,一个个食品盘子放在他们面前
的小支架上。负责招待的艺妓在屋子中间活动——就在U字形餐桌的中央,端酒端盘,
只需用数分钟的时间跪在客人面前斟清酒,交谈几句。它不是你称作激动人心的事
情,而我作为一名新手,所做的事比真美羽更没劲。我只是像影子一样跟着她。每
当她向客人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也跟着深深鞠躬说:“我的名字叫小百合。我是个
新手,请多多关照。”然后,我就不说话了,也没有人跟我说话。
宴会将要结束,屋子另一边的拉门拉开,真美羽与另一名艺妓共同表演一场名
叫“友谊常在”的舞蹈。这是一出很可爱的舞蹈,讲述两位有献身精神的妇女长期
分离后又欣喜重逢。大多数男客坐在那里剔牙,他们是一家生产橡皮阀门(或类似
产品)的大公司的高级领导人,每年一次聚集到京都来举行一次宴会。我认为他们
之中没有一个人懂得舞蹈与梦游的区别。而我对这出舞蹈是很着迷的。祗园的艺妓
的舞蹈时常用一把折扇作道具,真美羽更精于此道。最初,她把扇子折起来,身子
转一个圈,用手腕精美地挥动折扇,表示有一股泉水流过。然后把折扇打开,成为
一只酒杯,同舞的人对她作斟酒状。我认为舞蹈好,音乐也好,用三弦伴奏的是一
位瘦得可怜的艺妓,有一双水灵灵的小眼睛。
正式的宴会一般不超过两小时。所以,近八点钟,我们又回到了街上。我正要
转身向真美羽表示感谢,向她道晚安,她却对我说,“喔,我本来想送你回家睡觉
了。可是,你看起来精神还挺好。我现在要去小森田茶馆。同我一起去吧,让你尝
一尝非正式宴会。也许我们能尽快把你介绍出去。”
我无法对她说我疲倦得只想睡觉,我只有咽下这句话,又跟着她来到大街上。
她在路上向我介绍说,这个私人宴会的主人是东京经营国家大剧院的总监,他几乎
认识全日本所有艺妓地区的著名艺妓。当真美羽把我介绍给他时,也许他会很动情,
但是我不该对他多讲话。我的责任只是确保自己让人看起来觉得很漂亮、很精神。
“你只须保证你自己不受任何事情影响,保持美貌端庄。”真美羽如此警告我。
我们进了茶馆,一名女仆把我们领到二楼的一间屋子。真美羽跪下来拉开滑门
的时候我几乎不敢朝里看,不过我瞥见有七八个男人围着一张桌子都坐在垫子上,
一起的大约有四名艺妓。我们鞠躬后进屋,然后跪在靠我们身后的门很近的垫子上,
因为那是艺妓出入的门。按照真美羽的吩咐,我们首先同几位艺妓打了招呼,然后
同桌子顶端的主人打招呼,然后再招呼其他客人。“真美羽小姐”,一位艺妓说,
“你来得正是时候,跟我们讲讲做假发的近藤的故事吧。”
“喔,天啊,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真美羽说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我
一点也不懂这是个什么样的玩笑。真美羽引我绕着桌子转了一圈,然后跪在主人身
旁。我也跟着她,跪在主人的另一边。
“总监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新收的妹妹”,真美羽对主人说。
这就暗示我向他鞠躬并报出我的名字并请他多多关照,等等。他是个神经质的
男人,有一对泡肿眼,一副虚弱胆小的样子。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把烟灰弹到
他面前快要装满烟蒂与烟灰的烟灰缸里去,说:
“怎么老谈这个做假发的近藤君?你们女孩子谈了一个晚上了,可是没有一个
人能讲清楚。”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真美羽说。
“那就是说,”另一名艺妓说,“要她来讲就太难为情了。如果她不讲,那么
我不得不讲了。”
男人们看来很有兴趣,但真美羽仅仅叹了口气。
“这会儿,我要给真美羽斟杯清酒,让她平静下来”,总监说,拿自己的酒杯
在桌子中间的一碗水里涮了涮(这只水碗就是派这种用场的),然后把酒杯递给她。
“好啦,”那位艺妓讲开了,“近藤君这个人是祗园地区最好的假发制作人,
至少大家都这么说。真美羽多年来都找他去做假发。她总是要找最好的,你们知道
吧。你们瞧瞧她,就能看出来了。”
真美羽做出一个冷冷的愠怒的脸色。
“她的冷笑当然也是最好的,”有个男客说。
“演出舞蹈”,那个艺妓接下去说,“假发制作人总是换服装的帮手。艺妓脱
掉这身戏袍要换另一件袍子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东西滑下来,结果,突然之间
……前胸露出来了!喔……一小撮毛!你们知道吗,这些事情都会发生的。不管怎
么说——”
“这些年来我都在银行做事”,一个男客说,“我想去当假发制作人了!”
“比呆呆地看着裸体女人更有趣的事哪。可是不管怎么样,真美羽小姐总是一
本正经的,总是到屏风后面去换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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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听人说过,一个年轻女孩子准备宣布艺妓学徒身份的那一个星期,有点像毛
毛虫蜕变成花蝴蝶。这种说法很美。但从我的体验来说,我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有
这种想法。一条毛毛虫仅仅是自己做个茧,然后在里面瞌睡一段时间。至于我的情
形,我确信我从未有过这么精疲力竭的一周。第一步,先把发式梳成艺妓学徒的专
用发式,也就是我曾提到的“裂桃式。”那个年代,祗园有许多理发师。真美羽的
理发师在一间极其拥挤的房间中干活,这间屋子还正在一家馒鱼餐馆的楼上。我必
须等候将近两小时才能轮到我;在我之前还有六个或八个艺妓跪坐在这儿哪儿甚至
有的在屋外楼梯口。我不得不遗憾地说,脏头发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那个年代,
做成一个华丽的发式既费工又费钱,一般的艺妓每周只能去理发馆洗一两回发;洗
发后过几天,到了末了,你就是往发头上酒香水也无济于事了。
最后轮到我了,理发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坐到一个大漏水池旁边,要我低
下头去,这个姿势使我怀疑他是不是要砍我的头。然后他把一桶热水倒到我头发上
去,开始用肥皂搓洗。事实上,用“搓”这个字还不够有力,因为他用手指来挠我
的头发,就像一个农夫用锄头锄地。回想起来,我懂得了为什么在艺妓中间,头皮
屑成为一个大问题,世上再没有别的更讨厌的东西了。有了头皮屑,就使头发显得
更不干净,理发师是出于好意,但是一会儿我的头皮就刺痛起来,几乎要把泪水也
痛出来。最后他对我说:“去吧,你要想哭就哭吧。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坐到水
池边上去!”
我猜这是他开的一个聪明的玩笑,因为他说完这话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搓够了我的头皮,就让我坐在一个垫子上,用一把木梳给我梳理,直到我的
脖子因来回摇动而疼痛。最后他对所有发结已经梳通而感到满意,然后用山茶花油
抹到头发上,使头发发出一种可爱的光泽,我开始认为最糟的事情过去了,但理发
师取出一盒蜡来。我必须告诉你,即使拿山茶花油作了润滑剂,再用热烙铁把蜡化
软了涂到发上去,也不会使头发粘到一块去。人们常说人类已经如何文明,因此一
个女孩子肯乖乖地坐在那里,由着一名成年男子用蜡梳她的头发,除了轻轻地叹息
几声再也无所表示。如果你敢这么着来梳理一只狗,你最好当心你的双手,它准会
咬你几口。
头发均匀地上过蜡,理发师把前额顶的头发同其余的头发拢到一起,在头顶上
做成一个像一个针插的大髻。从后面看过去,这个针插裂开一个口子,像是被切开
的,所以这种发式被称作“裂桃”。
尽管我梳这种裂桃发式已有若干年了,其中有些奥秘我还不清楚,到后来一个
男人告诉了我。我们称它为发插的发髻,是由一片织物裹着头发缠起来的。后面因
是裂开的,因此我们可以见到那片织物,这片织物的式样与颜色可以是多种多样的,
但如果是艺妓学徒——至少在几年之内——必须是一块红绸。有天晚上,一名男子
对我说:
“大多数天真小姑娘根本不懂‘裂桃’发式真正有多刺激!想象一下,你跟在
一位年轻的艺妓身后走,脑袋里转着各种各样你想跟她闹闹的调皮事,然后你看见
她头上的这个发式,在一个裂口中有一大块鲜红的色斑……你会有什么印象”
想不出是什么东西,我这么回答他。
“你没有运用你的想象力!”他说。
过了一会儿,我明白了,面孔涨得通红,他则哈哈大笑。
XXX
在回艺妓馆的路上,头上顶着个发髻不妨碍我的感觉同一块粘土在制陶工人用
一根尖棍旋转出一个陶器后的感觉一样。每次从商店橱窗中照出我自己的模样,我
都觉得我一定要被人家看错,把我当作一个少妇而不是女孩子。我回到艺妓馆,姑
姑让我转来转去把发式展示给大家看,对我说了许多好话。起初南瓜也止不住用羡
慕的眼光围着我转了一圈。初桃知道了此事是要生气的。你知道妈妈的反应是什么
吗?她踮起脚尖来看,——这样做当然有点用,因为我比她略高一些——然后就酸
溜溜地说我也许应当去初桃的理发馆去,那里比真美羽的理发馆好。
每个年轻的艺妓最初也许会以自己的发式自豪的,可是过上三四天她就会讨厌
它了。因为,你看,一个女孩子从理发馆回来已经精疲力竭,然后像往常那样,把
脑袋放在枕头上打一个吨,结果她的头发散开,乱了发式了。她一醒来就要去理发
馆再去拾摄。因为这个缘故,一名艺妓学徒在头一次做了发式以后,必须学会一种
新的睡觉方式。她不能再用普通枕头,而必须用我曾经提到的“踏咋马库拉。”它
不大像枕头而是一个支架架住脖子c大多数是由一小袋麦壳做成的,但仍不比把脖子
搁在一块石头上更好些。你仰卧在铺上,头发悬空,一切妥贴,然后呼呼入睡;但
当你醒来,发现多少翻过身,脑袋已经搁在床垫上,你的发式已经不是昨夜搁在支
架上的原样子。至于我呢,姑姑来帮我忙,拿一托盘米粉放在我的头发下面的垫子
上。我睡着后只要脑袋一掉下来,我的头发就会掉进米粉盘里,米粉是要粘在蜡上
的,结果就毁了发式。我已经见到过南瓜经受这种折磨,现在轮到我了。有一段时
间,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发现发式乱了,必须去理发馆排队坐着,等候机会再去受罪。
XXX
准备亮相的这一周,每天下午姑姑都要让我穿上整套艺妓学徒的华丽服饰,在
艺妓馆的泥地走廊上走来走去,锻炼我的体力。一开始,我简直就走不了路,担心
会往后仰倒。你知道,年轻姑娘比岁数大的一些的妇女更讲究装饰,那意味着色彩
鲜艳亮丽的织物,还有一条更长的饰带。成熟妇女系饰带,结系在后面,我们把它
叫做“鼓结”,因为它是一个小盒子的形状,还不需很多织物。但一个不足二十岁
或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系饰带的方式就更炫耀了。对一个艺妓学徒来说,这部分是
最具戏剧性的,一种“达拉里”饰带(悬挂式饰带)位置高及肩肿骨,带尾几乎要
拖在地上。无论一身和服如何多彩,饰带总是最鲜艳的。如果有一位艺妓学徒在大
街上走在你前头,你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和服,而是她的色彩亮丽、摇摇晃晃的饰带
——只有双肩与两侧可以见到和服的边。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饰带的长度必须长
到从房间的一头到另一间。但并不是因为饰度太长因此很不容易系好,而是它的重
量,因它差不多都是由织锦缎做成的。只捧着上楼已够沉重的了,你再想象一下穿
在身上感觉如何——一条厚厚的带子紧紧地拽着你的前胸后背,就像被一条可怕的
蟒蛇缠住,后面还背着一个重重的布包,使你觉得似乎有人把一只旅行箱绑在了你
的背上。
使事情理更糟的是,和服本身份量就不轻,它有长长的、摆来摆去的袖子。袖
子还不止是把手遮挡起来,一直搭拉到地上。你会注意到一位穿着和服的妇女,在
伸出双手时,袖子的下端挂下来便形成一个口袋。这个宽松下垂的口袋我们叫它
“富利”,是造成学徒艺妓的和服又长又重的部分原因。女孩子不小心,袖口就会
拖到地上,在舞蹈时,如果不把袖口在前臂上缠几道,她定会被袖子绊倒。
几年后,一位京都大学的著名科学家,一天晚上喝醉了酒,说到了一个艺妓学
徒的装束,我记得很清楚,‘冲非洲的沸拂被认为是灵长目动物中最爱炫耀的,”
他说“但是我相信祗园的艺效学徒也许是最最绚丽多彩的灵长目动物!”
XXX
真美羽同我结拜姊妹的日子终于来到。我一早沐浴完毕,下午的全部时间就都
花在穿着打扮上。姑姑帮我完成化妆与梳头。由于皮肤上盖着一层蜡与化妆品,我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的脸孔麻木无知觉了。每次触摸自已的脸,我只能感到
有指头压上去的模糊感觉。我摸了又摸,姑姑只好再次替我补上化妆。我从镜中端
详我自己,一件最稀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知道那个跪在梳妆台前的人就是我,但朝
我对看的那个姑娘我自己也不认得了。我真的伸出手去碰碰镜中人。她是一副艺妓
的盛装打扮。一张雪白的脸上一对鲜红的嘴唇,双颊染上浅浅的粉红,发上插着好
几条绢花与稻谷穗。身上是一件正式场合穿的黑色和服,上有仁田艺妓馆的纹饰。
最后我好不容易站起来,去到厅里照照大穿衣镜,自己惊讶不已,我的袍子下摆,
从底往上到大腿中部,绣着一条龙,它身上的鳞是用线缝上去的,又涂上美丽的红
漆;爪子和牙齿是银色的,双眼是金黄色的——真正的金钱。我不禁热泪盈眶,不
得不抬头望着天花板,以免泪水流下双颊来。在离开艺妓馆前,我把主席给我的手
绢塞进饰带以求好运。
姑姑陪伴我来到真美羽的公寓,我向真美羽表示了感激心情,向她作揖以示尊
敬。然后,我们三人,来到祗园神殿,真美羽同我轻轻拍手,向神宣告我们俩人将
结拜姊妹。我祈求菩萨保佑,闭上双眼感谢菩萨答应了我三年半前希望成为一名艺
妓的祷告。
结拜仪式在一力茶馆举行,那自然是全日本最著名的茶馆。这间茶馆历史相当
悠久,18世纪早年有一位著名武士在此隐藏过。如果你听说过“罗宁四十七”的故
事(罗宁四十七等人先为他主人被害而报仇雪耻,然后自行切腹自杀),那么,那
位武士就是隐藏在一力茶馆策划报复行动的。祗园大多数一流的茶馆,在街面上是
看不见的,除了一条普普通通的通往大门的通道,只有一力茶馆很明显,像苹果树
上的一只苹果。它座落在茂生大街突出的拐角处,有杏黄色围墙,对我来说就像座
皇宫。
真美羽的两个妹妹来参加我们的仪式,我们馆的妈妈也来了。我们在屋外的花
园里聚齐后,一名女仆领我们穿过前厅和一条美丽的弯弯曲曲的走廊,来到后面一
间铺着榻榻米的小屋。我一生从未到过这么高贵的地方。每一件木料都发出光泽,
每一块石膏材料都光滑平整。我闻到甜甜的“库罗牙基”香味,这种香料是用某种
木料烧焦后磨成浅灰色的粉末。这是很古老的风尚,而真美羽这样很传统的艺妓倒
是更喜欢西方的东西。但是多少代的艺妓都在一力茶馆焚过“库罗牙基”,因此这
种传统便沿袭了下来。如今我还保存着一些,放在一个木瓶里;每次闻一闻这种香
料,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由一力茶馆女主人参与的结拜仪式只进行了十分钟。一名女仆端上一只托盘,
盘中有几杯酒,真美羽同我合饮一杯。我举起酒杯喝了三口,然后交给她,她也喝
了三口。然后又换一杯酒,再换一杯酒,共计饮三杯,就算结束。从此,我不再叫
千代了,我成了艺妓新手“小百合”(“萨尤里”)。学徒期间的一个月,被称作
‘新手”,没有姐姐带着不能单独表演舞蹈或接待客人,事实上除了观摩、学习外,
要做的事情很少。给我‘小百合”这个艺名,是真美羽找了算命先生花了很长时间
才选定的。一个名字听起来是否响亮、悦耳,没有多大关系,重要的是名字的意义
以及笔划——因为笔划多少要影响到运气的好坏。我的新名字开头是“萨”意思是
“共同”;“尤”来自我的生肖——鸡,用来平衡我命中的“五行”;“里”的意
思是“理解”。这三字的组合,包含一个来自真美羽的名字的因素,不幸的是,算
命先生认为这个因素有点不吉祥。
我认为“小百合”是个可爱的名字,但是对再也听不到千代的这个名字相当不
习惯。仪式结束后,我们去到另一个房间去吃“红米饭”,那是由大米和红豆合起
来煮成的。我尝了一些,觉得味道很怪,实在不敢恭维。茶馆女主人向我提了一个
问题,我听叫我‘小百合”,实在别扭。那个光着脚从池塘跑回“醉醺醺的房子”
名叫千代的小女孩不再存在了。我觉得是那个脸白得发光、嘴唇红得发亮的名叫小
百合的女孩子摧毁了她。
真美羽打算把中午的时间用来领我去祗园的各家茶馆以及与她有来往的艺妓馆
拜访女主人。未等我们出门,午饭已做好。但我们未去吃饭,真美羽把我带进一力
茶馆的一个小房间,让我坐下。当然,一名艺妓穿着和服的时候是不能真正坐下的。
我们所说的坐大概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脆。我跪下了,她做出一个脸色,要我重做一
遍。袍子是那样的累赘,我试了几次才算对头。真美羽给了我一个葫芦状的饰物,
并教我怎样把它挂在饰带上。葫芦是空心的、很轻的,因此被认为可以减轻体重。
你看,许多胖乎乎的年轻艺妓学徒都信赖它可以使她避免摔倒。
真美羽跟我讲了一阵话,我们正准备要出门,她让我倒一杯茶给她。茶壶是空
的,她要我装着倒茶。她想看我斟茶时怎样对付大袖子。我认为我确实知道她想看
什么,所以做得很细心,但真美羽对我不满意。
“首先,”她说“你在给谁斟茶?”
“给您呀!”我说。
“啊,老天爷,你用不着讨好我。假装我是另外一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我说。
“对了,那么,再给我倒一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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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阳光灿烂的十月的下午,我们从真美羽的公寓出发,沿着白川溪河岸走去,
观赏樱花树叶纷纷落到水中。许多人也都为此目的出来散步,因此你可以预料他们
都同真美羽见了面。差不多每逢这样的场合,见到了真美羽的人也都见到了我。
“认识你的人越来越多了,你有没有想到这点?”她问我。
“我想大多数人认为只要走在真美羽小姐身旁,她顶多是只羊。”
“是羊就最好了,”她说,“那会是只不平常的羊。说真的,我听到许多人都
在打听那个有着可爱的灰色眼珠的小姑娘。她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这无关紧要。
你叫千代这个名字不会长久了。”
“真美羽小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说,我同算命先生和贺先生谈过了。”他挑的日子是十一月三号,
这一天适宜你亮相。”。
真美羽把话停下来看看我,而我呆立在那里像一棵树,我的眼眼瞪得有米饼那
么大。我并没有喊出声来或者双手拍掌,但我确实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我向
真美羽深深鞠一躬,向她表示衷心地感谢。
“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艺妓的。”她说,“但如果你让你的一双眼睛更能表达
某些意思,你就会有更大的成功。”
“我从来不担心用我的眼睛来表达我的想法。”我说。
“眼睛是女人身上最有表情的部位,尤其是在你这种情况,站在这里,我做给
你看。”
真美羽转到拐角去,留我独自在小巷里。过一会,她漫步走来,从我身边擦过
去,眼睛朝旁边看,给我的印象是她害怕要是朝我这边看的话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瞧着,要是你是个男人,”她问,‘你会怎么想?”
“我会想你是要坚决避开我,别的什么都不想。”
“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在瞧屋基的排水管呢?”
“即使这样,我还是认为你在避免看我。”
“那就是我刚才说的。一个身材漂亮的女孩子决不会偶然地把错误信息传给男
人。男人会注意你的眼睛,想象你在眉目传情,即使你并无此意。现在,再看我做
一遍。”
真美羽再次走到拐角处,这次是目光朝着地上走过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然后,靠近我时,立即把眼睛抬起来直望着我的眼,但瞬刻之间便把目光移开。我
必须说,我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以为她已经全身心地投
入一种情怀但又想竭力挣脱。
“我是一双普通的眼睛,还能表达出这些意思来,”她说,“那么,你那双特
殊的眼睛会说出多少意思来呢。如果有个男人看你一眼就晕倒在大街上,那是毫不
奇怪的。”
“真美羽小姐!”我说,“如果我有这么大的力量让一个男人晕倒,我确信我
现在就要担心这样的事情。”
“我很惊奇你居然不信。那么我们来个协议吧,一旦你向一个男人眨眨眼睛,
就使那个男人停步僵住了,我就来筹备你的亮相。”
我是多么渴望亮相早日来到啊,即使是真美羽让我用眼睛一望就能伐倒一棵树,
我也肯定会去试试的。我向她请求,在我同几个男人做这样的试验时,能否请她与
我同行,她愉快地答应了。我头一个遇到的男人年岁已经很大,他那身和服里面像
是只剩下骨头。他柱着拐杖才能慢腾腾地走着。他的眼镜片上蒙上一层灰尘,他要
是碰撞上了建筑物的犄角是不会使人奇怪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因此我们继续
朝茂生街走去。不久,遇到两名穿西装的生意人,但我又同他们无缘。我想他们是
认识真美羽的,或者也许他们仅仅认为真美羽比我更美,不管是什么情况,他们的
目光始终盯着她。
我都快要放弃了,忽然见到一个送货的男孩子也许有二十岁吧,拿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堆着一些午餐盒。当时,祗园有不少饭铺做盒饭生意,下午再派出一个男孩
去回收空饭盒。盒饭通常放在柳条篮里,或用手提着,或由自行车驮着,我不知道
这个小伙子为什么用一个托盘。不管怎么说吧,他离我有半个街区的距离,直冲着
我走来。我见到真美羽直直地望着他,然后对我说:
“让他扔下托盘。”
我还没有想清楚她是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她转过另一条街走开了。
我不认为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或者一个任何年纪的女人——只对一个小伙
子以某种目光看上一眼,就可能让这个小伙子把东西扔掉的;也许电影里、小说里
会有这样的事情。我试都不必试,但我看到了两件事。首先,那个男孩子已经紧紧
地盯着我,就像饿猫见到了老鼠;其次,祗园的大多数街道没有人行道,但这条街
上是有人行道的,这个送货男孩在街上行走,离人行道的银边石不远了。如果逼近
他,他就不得不停下步来,拌在银边石上,托盘就会掉下来。我开始把眼睛下垂望
着我跟前的地面,然后就做真美羽几分钟前为我示范的动作。我把我的双眼抬起,
同小伙子的眼睛瞬刻间相遇,然后我把目光迅速挪开。走了几步以后,又重来一遍。
这时,小伙子这么专心地望着我,大概忘掉了手中还有个托盘,更忘记了人行道的
银边石。我们走得很靠近时,我稍稍变了变做法,开始逼近他,以致他躲不开我,
只有迈过银边石,上了人行道,于是我又直直地望着他的双眼。他试图躲到一边去,
此时正如我所盼望的,他的脚拌到银边石上,立刻摔倒在地,午餐盒散落到人行道
上。哈,我禁不住大笑起来!令人高兴的是,小伙子也哈哈大笑。我帮他把午餐捡
起来,朝他微笑,而他向我鞠了一躬,其深度超过所有曾对我鞠躬的男人,然后又
走他的路了。
真美羽走过来,她已把一切看在眼里。
“我想也许你现在已经具备了你应有的条件,”她说。说完这话,她领我穿过
大街来到算命先生的公寓,请他选定一个万事大吉的日子让我亮相——包括去神庙
许愿,梳新发式,举行结拜姊妹的仪式等等。
XXX
那天夜里一夜没睡着。盼望已久的事终于来临,喔,我胃里直翻腾!想到我穿
着华丽的衣服,出现在一屋子男人面前,足够使我掌心出汗。每当想起这一幕,就
觉得有一种最甜美的紧张感,从我的双膝一直传伸到我前胸。我想象自己在一间茶
馆里,拉开一个铺满榻榻米的房间的纸门。屋里的男人们都转过头来瞧我,当然吵,
其中就有主席。有时我想象屋里只有他一个,没有穿西装而是穿着日本男子晚上惯
穿的休闲B@。他的手指像浮本那样柔滑,正举着一杯清酒;我太想亲手给他斟满酒
杯(比想世界任何别的事情更想),并感触到他的眼光正在我身上,一如我的目光
倾注在他身上。
我还只不过十四岁,但似乎我已过了两次生活。新生活正待开始,旧生活已在
不久前结束。听到家庭不幸消息已经过去几年了,令我自己也惊讶的是我的视野已
经彻底改观。我们都熟悉一幅冬景——大雪压弯了树枝,到了来年春天,此情此景
已不复存在。然而,我以前从未想象到这样的事也会在我自己身上发生。我最初听
到家庭的不幸消息,就觉得大雪压在我身上像是给我蒙上一床被子。但当可怕的严
寒融去,便现出一个我从未见过也从不敢想象的新天地。我不知道说这些话对你有
什么意义,但在亮相的前夕,我的脑子就像是一座花园,在这座花园里,鲜花还只
刚刚从地里探出面孔来,固此还看不清未来的全貌。我还在兴奋的边缘上。而我脑
子里的这座花园中,耸立着一尊雕像,正在花园的中心位置。这就是我想做的艺妓
的形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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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到了1934年的春季,我接受训练已经两年多了,初桃和妈妈决定让南瓜去当艺
妓学徒,正式亮相了。当然没人对我说起这件事,有命令不让南瓜同我讲话,初桃
和妈妈根本不会浪费时间来考虑要不要告诉我。我发现此事是一天中午南瓜离开艺
妓馆直到傍晚才回来,梳着一个年轻艺妓的发式——我们叫它“么么尾”意思是
“桃裂”。她一踏人前厅,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模样,既感到非常失望,又觉得有几
分妒嫉。她没有正眼瞧我,只是眼珠一转,也许她不禁会想到,她的变更身份对我
会有影响。她的头发从太阳穴上面拢起,往后梳,弄成一个圆环,比从前在脖子后
面系成一个辫子漂亮多了。现在她看起来很象一位少妇,尽管她还是一张孩子气的
脸。几年来,我们俩人都羡慕姐姐们都有漂亮的发式。如今,南瓜可以以一个艺妓
身份出外应酬了,而我仍在原地,甚至不能打听她的新生活。
这一天来到了:南瓜按艺妓的身份穿着打份,头一次跟随初桃去水城茶馆举行
结拜姊妹的仪式。妈妈和姑姑也去了,我当然不包括在内。不过南瓜在女仆簇拥下,
从楼梯走下来时,我也在客厅看到了她。她穿一身华丽的黑色和服,带着仁田艺妓
馆的纹饰,系扎梅青色与金黄色的饰带,脸上涂着白。你也许猜到还有头发上插着
的各种首饰,以及她鲜红的嘴唇,她本该是自豪的、看上去很可爱的,但我以为她
的脸色只能说是忧伤而不是别的。她走路有了大麻烦。一位艺妓学徒的服饰是很拖
累的。妈妈把一台照相机搁到姑姑手里,让她把南瓜出门时在身背后擦亮熔石以求
好运的镜头照下来。我们其余的人被拦在前厅,不许出来看这个镜头。南瓜在穿高
大的木鞋时,需由女仆们扶着,我们把这种鞋子叫做:“喔科勃”,艺妓学徒都穿
这种鞋子。此时,妈妈走上前去,站在南瓜身后,作出一个姿势,打算要去敲打燧
石,以往都是由姑姑或一名女仆来做此事的。拍照后,南瓜在门口踉跄了几步,又
转身回过头来看看。别人都走出来到她身边去,而南瓜只是看着我,带一种抱歉的
表情,说明自己是身不由主的。这天晚上,南瓜有了一个正式的艺名,叫“初美”,
其中的“初”是从“初桃”引过来的。本来,每一个从著名艺妓初桃那里继承过来
的艺名,会有助于南瓜出名,但事与愿违,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艺名,结果还是跟
我们一样叫她南瓜。
XXX
我很想把南瓜亮相的事情告诉真美羽,但她近来太忙,应她的老爷的请求,经
常到东京去,结果我同真美羽近半年没见面了。又过了几个星期,她才有时间召我
到她的公寓去。我进门时,女仆喘了一口气;真美羽从后面走出来,也喘了口气。
我想不出是怎么回事。然后我跪下来向真美羽鞠躬,对她说再次见到她有多荣幸,
但她没有理会。
“我的天,隔了那么久了吗?辰美?”真美羽对着她的女仆说,“我几乎认不
出她了。”
“听您这么说我也高兴,小姐,”辰美回答,“我还以为我的眼睛出了毛病了
呢?”
我纳闷不懂她们在谈些什么。但明显的是,我同她们分别半年后,我自己也没
发现我已有了变化。真美羽让我把头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一再说:“我的天,她
都快成为一个少妇了!”辰美甚至让我站起来,把我的双臂叉开,以便用她的手来
量我的腰围与臀围。她对我说,“嗯,毫无疑问,一套和服很合你的身材,就像一
只袜子正好配一只脚。”肯定她这么说是一种称赞,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和霭
可亲。
最后,真美羽让辰美领我到后屋去为我挑一套合身的和服。我是穿着一套上学
穿的蓝白两色制服来到公寓的,辰美给我换上一件深蓝色的绸袍,面上有小车轮形
状的图案,图案的衬底有鲜艳的金黄色与红色,这不是一套最漂亮的和服,但在辰
美帮我在腰间系上一条鲜绿色的饰带时,我望着大穿衣镜中的形象,觉得自己除了
发式以外,已很像一名正要去赴宴会的年轻艺妓学徒了。我从后屋走出来,深感自
豪,心想真美羽又要喘气了。但她还是站起身来,把一块手绢塞进她的衣袖,径直
往屋门走去,她套上一双绿色的上漆木展,把头转过来望着我。
“啊?”她说“你来不来?”
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往哪儿去,不过我一想到同真美羽一起在大街上走,便使我
激动不已。女仆已拿了一双浅灰色的上漆木展给我,我套上木履,跟随真美羽从楼
梯井的幽暗通道走下来。当我们踏上大街时,一位年纪大的妇人停下步来向真美羽
鞠躬,然后,几乎是同样的动作,转过身来向我一鞠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想,过
去我在大街上行人几乎没有人注意过我。强烈的阳光使我睁不开眼睛,我弄不清楚
我是否认识这位老妇人。我也向她鞠一躬,但她很快走开了。我以为她可能是我们
学校里的一位教师,但一儿同样的事情发生了——这一次是一位我曾为之羡慕的艺
妓,而从前她是根本不理睬我的。
我们在大街上走过去,几乎所有从我们身边过去的人都要同真美羽说几句话,
至少要向她鞠一躬,然后朝我点点头,或者也鞠一躬。有几次,我停下来向她们回
礼,结果我便落后真美羽一步或两步。她见到了我的麻烦,把我带进一条小巷,教
我走路该怎么走。她对我说,我的麻烦是没有学会扭转上半身时,下半身不要随着
转,上半身同下半身是相互独立的。我需要向某个人鞠躬时,我是停下步来鞠躬的。
“放慢步子就是表示对人的尊敬。”她说,“步子放得越慢,显示你越尊敬他。你
可以停下步来朝你的教师鞠躬,但对其他的人,不要过份放慢步于,否则你没法走
到目的地了。走路的步法不能变,要小步子走,以便让你的和服下摆能摆动。一个
女人走路,应当给人以一种小细浪漫过沙堤的印象。”
我在小巷里按真美羽教的那样来回练习,看和服的下摆是否摆动。真美羽认为
可以了,我们再朝前走。
我发现,碰到路上的行人,无非是两种类型。年轻的艺妓,通常把步子放慢,
甚至停步,向真美羽深深一鞠躬,真美羽则和霭地说一两句话,轻轻一点头;年轻
的艺妓会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看我,向我略欠欠身,而我则向她们回一鞠躬,鞠得比
她深——因为我比遇到的任何妇女年轻。如果遇到中年或老年的妇女,真美羽差不
多都是先向她们鞠躬,然后对方谦恭地回一鞠躬,但不如真美羽鞠得深,对我则要
上下打量一番才略点点头。我呢,总要向她们深深一鞠躬,然而不再停步了。
那天下午,我向真美羽谈了南瓜的亮相;数月过去,我盼望真美羽该说当艺妓
学徒的时候到了。但却不然。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她没有任何暗示,同南
瓜的红火生活相比,我还只有上课和家务,以及每星期有几个下午同真美羽见面十
五分钟或二十分钟。有时是在她公寓里,她教给我一些应有的知识,但大多数情况
是让我穿上她的和服,跟着她在祗园里转悠,在街上办什么事,或去拜访她熟悉的
算命先生或制假发的师傅。即使是下雨天,也没有什么要办的事,我们也打着漆伞,
去逛商店,打听意大利出产的香水什么时候到货,或者去问裁缝某件和服修改好了
没有,尽管早先预定的是下个星期才交货。
最初,我以为也许真美羽带着我是要教我学会适当的姿势(她曾不断用折扇轻
击我肩头,要我直起腰来),或者多懂一些待人接物的礼貌。真美羽似乎认识所有
人,即使是年轻的女仆,她也总要点头微笑,或者和颜悦色地交谈两句。但有一天
当我们走出一家书店,我忽然发现她的目的所在了。她对逛书店并无兴趣,对假发
师傅、文具商也无兴趣。要办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此外,她完全可以派女仆去
办,不必亲手去办。她这么做,只是要让祗园的人看到我们俩人在一起。她有意把
我亮相押后,以便使每个人注意到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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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我能请您帮个忙吗?我看上您班中一个学生了,依我看她有才能。要
是您把您对她的看法告诉我,我将非常感激。她的名字叫千代,我非常、非常喜欢
她。您给她特殊照顾的话,我会重重报答您的。”
初桃不需要再说别的什么话了,臀部老师果然给了我初桃所期望的“特殊照顾”,
我跳舞真的相当不错,但臀部老师立刻利用我作为各种坏榜样。例如,我记得一天
上午,她为我们示范一个动作:右胳膊从胸前甩向身体左下方,一只脚踏踩在垫子
上。我们必须整齐一致地学习这个动作,但因为我们是初学者,所以在踏踩垫子时
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盘硬币袋子散落到地上,因为大家踏踩的动作不齐。我敢说我
做得不以比别人差,但臀部老师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下巴下面那个小屁股颤动着,
拿她的折扇拍了几下自己的大腿,然后把折扇抽回去,朝我头部一侧打来。
“往下踏是不作兴随随便便、乱七八糟的,”她说,“我们是不作兴把下巴突
出来的。”
井上派的舞蹈,面部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这是模仿带面具的傩戏。可是她责备
我把下巴突出来了,而她自己的下巴却在抖动……啊,她打了我,我的眼眶里已经
有了泪水,但其他学生却爆发出一阵大笑。臀部老师责备我引起的这场笑,把我赶
出教室以示惩罚。
在她那样的“照顾”下,我不敢说还会遇到什么事,幸亏真美羽后来跟她谈了
一次话,为她作了分析,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不管臀部老师以前有多讨厌初桃,自
从知道了初桃有意捉弄她之后,更加恨她了。我高兴的是,她感到错待了我,心中
不安,以后我反倒成了她一个中意的学生。
XXX
我不想说我有什么大才,无论是舞蹈或是其他艺能,但我的确是在专心致志地
学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自从上年春天在大街上遇到主席以来,我的脑子里只想
着一件事,就是要找到机会成为一名艺妓,找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位置。现在,真
美羽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决心要成功。但因有这么多的功课、这么多的家务活,
再加上急于求成,情绪紧张,所以半年下来觉得已精疲力竭。此后,我发现可以要
点小花招,以便日子好过些。例如,我发现上街办事也可以练三弦。我在脑子里记
住这首曲子,想象我的左手怎样在调弦、按弦,右手怎样用拨子拨弦。用这种办法,
一把三弦琴搁在腿上,我就能把一支曲子弹奏得相当不错,尽管这支曲子只学过一
遍。有些人说我不练就会了,其实我是在祗园的在大街小巷上练习的。
我还用其他办法去学民歌和其他歌曲。我从小就能听了一段歌曲到明天还记得
住。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我的头脑是有点特别。所以,我睡觉前,把歌词写
在一页纸上。等醒来时,头脑还未清醒,我就在被窝里念纸条上写的歌词。通常情
况下,念两遍就能记住了,但因为还有曲调,所以就困难些。为此我借用一些形象
来记住曲调。例如,树上掉下一根树枝来,可使我想起鼓声;溪水在石头上淌过,
使我想起该在三弦上调一下弦音变尖,这样,我就把一首歌曲印在脑中,就像我在
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散步。
当然,最大的挑战,对我最重要的是舞蹈,数日来,我已试过用类似的小花招
但不管用。后来,一天,我把茶溅到了姑姑正在阅读的一本杂志上使她大为恼怒。
我是在客客气气地对待她,而她竟这么不客气地对待我,这使我十分伤心,从而想
起了姐姐夏子,不知她在什么地方,见不到我;还想到我母亲,但愿她在天堂里平
平静静;想到我父亲,他竟狠心把我们卖掉,孤孤单单走完他的一生。头脑里想着
这些事情,浑身都感到没劲。于是我上楼进了南瓜同我合住的卧室——真美羽来访
后,妈妈就让我搬进去了。我并没有躺在榻榻米上哭位,而是挥动着手臂。我自己
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动作,那是当天上午在舞蹈会上学会的动作,我认为是一个
表示哀伤的动作。此时,我又想到了主席,要是我能靠上这么一个男人,我的生活
就会好多了。我瞧着自己的手臂在空中挥动,那种柔滑的形态像是在表达哀伤与渴
望的感情。我挥动手臂具有非常尊严的气派,决不是像树叶从树枝上落下来,而是
一条远洋航船在洋面上驶走。我感觉到的“尊严”是一种自信、确信的反映,有一
点风浪又有什么关系?
那天上午我所发现的是,尽管我的身子感到沉重,我还可以庄严地挥动自如。
我可以想象主席正在瞧着我,我的舞蹈动作都会有深意,有些时候,每一个舞蹈动
作都代表了同他的某种联系。我的头高高抬起成某种角度,然后再转圈,也许代表
在询问一个问题:“我们在什么地方呆上一整天,主席?”伸出手臂,打开折扇,
显出我多么的雅致,他和他的公司一定会对我大加称赞。我把折扇又啪地合上,这
个舞蹈动作的意思是:我的一生除了能让他快活,别的都无所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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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错也没有!”初桃说,“我只是从前没发现你是个多聪明的人!”
“对不起,初桃,”南瓜说“我想帮千代……”
“千代不需要你帮助。她想请人教三弦,她可以去找她的教师。你这个脑袋瓜
是不是一个空心大葫芦?”
初桃拧南瓜的嘴唇,拧得这么凶,以致三弦琴从南瓜的腿缝中掉了出来,掉在
走廊地板上,而南瓜本人则跌倒在下面的泥地走廊上。
“我该同你谈谈话,”初桃对南瓜说,“你把三弦琴搁到一边,我要站在这里
弄清楚你还干不干蠢事。”
等初桃放南瓜走时,南瓜去把三弦琴捡起来,把它拆卸开。她可怜巴巴地瞥了
我一眼,我以为她已经平静下来了。事实上却是她的嘴唇开始抖动,她的整个脸庞
颤动起来,就像要来地震了。突然,她把已拆卸开的三弦琴往地上一扔,用手去捂
住嘴唇(此时嘴唇已经肿大),泪水滚了下来。初桃的脸色柔和下来,似乎天上的
雷霆已经过去;她转过身来朝着我得意地笑了笑。
‘你去找你的另一个小朋友吧!”她对我说,“等我同南瓜谈过话,她就知道
了,今后最好不要同你说话。行不行?南瓜?”
南瓜点了点头,她别无选择,不过我能看出她是多么的遗憾。从此以后我们俩
人再也没有在一起练琴。
XXX
我在祗园里的时间不算短了,固此懂得了一些有关真美羽所谓的“老爷”的事
情。这个词是妻子用来称呼她丈夫的,当然是从前那个时代。但是,一位艺妓提到
她的老爷,可不是指丈夫。艺妓是从不结婚的。
你知道,有时候在有艺妓参加的宴会结束后,有些男人感到不满足,还想享受
更多的东西。其中有些人便满足于去到宫川町那种地方,把他们的汗水味留在那种
不干净的房子里,正如那天夜里找到我姐姐的那种房子。另有一些男人胆子大一点,
醉眼朦胧地贴近他身旁的艺妓,向她耳语问她要什么价钱。下等的艺妓很乐意于这
种安排;也许给她多少钱她都会同意。这样的女人,也许把自己也称作是艺妓,但
需要在登记处进行登记。不过我认为你应当看看她的舞蹈,听听她的三弦演奏得怎
么样,她对茶道懂得多少,再判断她是否一名真正的艺妓。一名真正的艺妓是决不
肯随便同人过夜而毁环自己的声誉的。
我不是说艺妓偶而遇上一个可心的男子时也决不会委身于人。但不管有没有这
种事,都是她的私事。艺妓也同众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她们也会犯同样的错误。艺
妓冒这类风险时总希望不被人发现。这样做当然在声誉方面会有风险;但更重要的
是,她们的“老爷”也有声誉方面的风险。再者,她还会招来经营艺妓馆的女主人
的愤怒。如果一名艺妓只照感情办事,就会有这些风险,所以她当然不愿意这样做,
再者她虽有合法途径轻易获得收入,但也不愿意轻易花在男人身上。
所以,你知道,祗园的一流或二流艺妓,是不能随便由人买得一夜之欢的。但
如果真有这样的男人并不是只图一夜之欢而是真心愿意保持长期关系,如果这名男
子愿意提供某些合适的条件,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一位艺妓是愿意接受这种安排
的。宴会等等,都是好事情,但在祗园,真在来钱要靠老爷,一个没有老爷的艺妓
例如初桃,就像是大街上一只没有主人喂养的野狗。
你也许会想到,像初桃那样的漂亮女人一定会有很多男人渴望成为她的老爷,
我敢肯定不少男人确实向她提过。有一段时间她的确有过一个老爷。但不知怎么她
惹怒了她常去的水城茶馆的女主人,男人们向女主人提出这种需求,得到的回答总
说是初桃没有空,男人们就以为初桃已经有了老爷,尽管事实上并非如此。初桃搞
坏了同茶馆女主人的关系,受损害最重的正是她自己。作为一名著名的艺妓,赚了
足够的钱使妈妈快活,但作为一名没有老爷的艺妓,她就无法独立,无法脱离艺妓
馆。她也无法通过登记处另换一家也许女主人较肯帮助她找到一个老爷的另一家茶
馆,因为没有一家茶馆女主人愿意搞坏同水城茶馆的关系。
当然,一般说来,大多数艺妓不会像初桃那样陷入困境。艺妓花了许多时间去
取媚于男人,正是希望其中某个男人向茶馆女主人提出来要她。这些请求大多数没
有结果。经过调查,也许发现这个男人没有很多钱,也许另一个男人不肯花大价钱
买一身贵重和服作为礼品送给艺妓,等等。经过几周协商,如果达成协议,艺妓和
老爷就要举行一种仪式,类似于结拜姊妹。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关系只维持半年上
下,也许时间更长些——因为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协议的条件也许包括这位老爷
有责任去帮艺妓偿还一部分债务并每月付给艺妓生活费——如化妆品费用、一部分
上课的费用,也许还有医药费。诸如此类。除了这些额外的花费外,老爷还要照常
按钟点付她接待费,同其他顾客一样。但是他享有某些“特权”。
一个普通的艺妓,大致如此。但是一位非常高级的艺妓(在祗园地区大约有三
四十名),讲究就更多了。首先,这位艺妓不能因有过一串老爷而身份降低,也许
她一生中只有一两名老爷。这位老爷不仅要管艺妓的全部生活费用,如登记注册费、
上课费、日常饮食费、甚至要提供她零花钱,为她举办独舞会、买和服与珠宝送给
她。这位老爷同艺妓相处,要比普通顾客更多付费,以表示他的受慕。
真美羽自然属于这类高级艺妓,事实上,我后来才知道,她大概是全日本最拔
尖的两三名艺妓之一。你也许听说过著名艺妓真美月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她
同日本首相有过一段恋情,引出过丑闻。她就是真美羽的姐姐——这正是为什么她
俩的名字都有“真美”二字。这种情况很普遍,结拜的妹妹常常取一个同姐姐名字
相近的名字。
有一个真美月子那样的姐姐足够确保真美羽事业有成的了。早在叨世纪20年代,
日本旅游部开始加入国际广告竞赛。许多招贴画上印有可爱的照片,画面是京都东
南郊田路寺的宝塔,一边有一株樱花树,另一边是一位可爱的艺妓学徒,既含羞带
嗔,又雍容华贵,仪态极为优雅。那个艺妓学徒,就是真美羽。
这张招贴画曾在全世界很多大城市张贴,画上配有文字:“请来观光太阳升起
之地,”有各种国家的名字,不但有英文,还有德文,法文,俄文以及……哦,其
他一些文字都从未听说过。真美羽当时只有十六岁,而忽然之间,她被经常召去会
见来日本的外国首脑,英国或德国来的每一位贵族,美国来的每一位百万富翁。她
曾给伟大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斟过清酒,后来这位作家通过翻译给她讲了一个冗
长无聊的故事,占了近一小时的时间。受过她接待的还有查理·卓别林,孙中山,
以及已故的恩内斯待·海明威,海明威喝醉了酒,说艺妓白脸上的艳丽红嘴唇使他
想起了雪地上的鲜血。此后数年内,真美羽又因在首相与各界名人常去的东京兜町
大戏院连续表演舞蹈而更加声名大振。
在真美羽宣布她有收我为妹妹的意图时,我对这些情况还一无所知。但也幸亏
如此,否则,我会胆小害怕,在她面前除了战战兢兢别无出路。
XXX
那天在真美羽小姐的公寓里,她挺客气地让我坐桌子对面,向我说明了上述种
种情况。她很满意我已了解了她,便说:
“根据你的债务,你要等到十八岁才能成为艺妓学徒。在这之后,你需要找一
个老爷,才能帮你还债。要一个非常实在的老爷。我要做的事是让你那时在祗园出
名,但这要取决于你是否努力工作成为一名卓越的舞蹈家。如果你到了十六岁还达
不到第十五级,我就帮不了你忙了,到那时,仁田夫人一定会很高兴打赢了同我的
赌。”
“可是,真美羽小姐,”我说,“我不懂舞蹈同这有什么关系。”
‘舞蹈的关系太大了,”她告诉我,“你看看祗园那些最成功的艺妓,她们个
个都是舞蹈家。”
XXX
舞蹈是艺妓的各种艺能中最受尊崇的艺术。只有最有天赋、最美貌的艺妓才能
成为这方面的专家。日本舞蹈极富传统性,也许只有茶道差堪相比。祗园地区的艺
妓所表演的井上派舞蹈,源出于傩戏。傩戏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艺术,一直受到朝廷
的宠爱。祗园的舞蹈家认为她们的艺术比河时岸的蓬托町派的舞蹈优越,那一派的
舞蹈的来源是歌舞伎。如今,我是一个歌舞仗的崇拜者,事实上,我很幸运,在本
世纪最有名的歌舞伎演员中,有好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但歌舞伎是一种相对年轻的
艺术形式,18世纪以前是没有的。它主要受到普通人民的喜爱而不是由朝廷专宠。
蓬托町舞蹈同祗园的傩派舞蹈是不能简单地对比的。
所有的艺妓学徒都必须学习舞蹈。但是,正如我说过的,只有最有天赋。最漂
亮的艺妓学徒才有可能精通舞蹈,成为真正的舞蹈家;比成为三弦演奏家或歌唱家
的要求高得多。有一张柔滑圆脸的南瓜未被选中学舞蹈,只能花许多时间去学弹三
弦,正由于那种不幸的原因。至于我,我并不是异常美丽以致除了舞蹈别无选择,
就像初桃那样。我之所以成为舞蹈家只是因为教师们看出我是个竭尽所能勤奋学习
的人。
然而,由于初桃的缘故,我的受训开头非常糟糕。我的导师是个五十岁上下的
妇女,我们都叫她“臀部老师”,因为她的皮肤皱缩在喉部,就像是在下巴底下长
了个小屁股。臀部老师同祗园所有的人一样讨厌初桃。初桃自己心里明白,于是你
猜猜看她竟干了什么?她去见臀部老师——几年后臀部老师亲口跟我说的——对她
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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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就在次日下午,真美羽唤我去她的公寓。这一次,女仆把门推开时,她已端坐
在小桌边。我小心翼翼地在门外鞠了一躬,进门走近桌子又鞠一躬。
“真美羽小姐,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让您作出这样的决定……”我开了头,“不
过我是没法表达我对您的感激的……”
“现在还不忙感激,”她打断了我的话。”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你最好告诉我,
我昨天去拜访以后,仁田夫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噢,”我说,‘戏看仁田夫人弄不懂您为什么注意到我……说实话,我自己
也不清楚。”我希望真美羽做一些解释,可是她什么也没说。“至于初桃……”
“你别浪费时间去想她说的话。你永远要记住,她见到你失败就会高兴死了,
仁田夫人也一样。”
“我不懂为什么妈妈希望见到我失败”,我说,“我要是成功了,她不是会得
到更多的钱吗?”
“除非你到二十岁就能还清欠她的债,她就会输给我一大笔钱。昨天我同她打
了一场赌。”女仆端茶给我们,真美羽接着说:“要不是我断定你一定会成功,我
才不跟她打赌呢。不过你要是做了我的妹妹,你该知道我的训练是很严的。”
我想她会具体地说说,可她只是凝视着我说:
“说真的,千代,你不能这么着来吹凉你的茶。这样子就像个农民。让茶搁在
桌子上自然凉下去你再喝。”
“对不起,”我说,“我没留意。”
“从现在起,你该处处留意了。艺妓要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我说了,我的要
求是很严格的。开始,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许问我为什么,不许有任何怀
疑。我知道你时不时地反抗初桃和仁田夫人。你也许认为那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我
要跟你讲,你必须首先非常顺从,那么也许,所有那些不幸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真美羽是对的。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常常不听大人的话,结果也总是自己
倒霉。从那时以来,世界已经大大改变了。
“几年前,我领过两个妹妹,”真美羽继续说,“其中一个学得很努力,可是
另一个懒懒散散。有一天我把她带到公寓来对她说,她再这么糊弄,我也没有耐性
了。但说也没用。下一个月我让她走了,又为她找了一个新姐姐。”
“真美羽小姐,我向您保证,我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说:“谢谢您。我
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船,头一次尝到了大海的滋味。我要是让您失望了,我绝不会宽
恕自己的。”
“好啊,那就对了,不过我指的还不仅仅是工作勤奋,你还必须不让初桃捉弄
你。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不能再欠好多债了。甚至连一只茶杯也不能打碎!”
我答应她我不会的,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一想到初桃可能再捉弄我……到时候我
竞不敢肯定能不能保卫自己。
“还有一件事,”真美羽说,“无论你同我谈论什么事都必须私下里谈。你决
不能把我们谈的说一点给初桃。即使我们谈论天气,你也不能说,你懂吗?要是初
桃问起你,我说了些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回答她:‘喔,初桃小姐,真美羽小姐从
来不说一点有趣的事情!话从我这只耳朵进去,立刻就从那只耳朵出来了。她这个
人真太没意思了!’”
我对真美羽说,我懂了。
“初桃是相当聪明的,”她接下去说:“只要你给她一点点暗示,她就会猜出
全部事情,你一定会大为吃惊的。”
突然,真美羽倾身朝前,用一种愤怒的语气冲我说:“昨天我见到你们两个在
大街上,在说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小姐!”我说。她仍凝视着我,我是如此震惊以致什么话都说
不出来了。
“什么也没说——是什么意思?你最好回答我,你这个蠢丫头,要不,今晚等
你睡着了,我把墨汁灌进你耳朵里去!”
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原来是真美羽故意装出初桃的样子。我觉得她装得不像,
不过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了,于是我说:“老实说,初桃小姐,真美羽小姐总是
说一些最无聊的话!我根本记不住她说些什么。它们就像雪花那么溶化了。您真的
见我们昨天谈话来着?就算我们谈过,我也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真美羽接着又模仿初桃说话,仍旧模仿得不太像。最后,她说我做得不错。可
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十分把握。真美羽装作初桃说话是一回事,真的初桃当面跟我
说话又是一回事。
XXX
妈妈停止我上学两年了,过去学过的东西差不多都忘了。以前学的东西也不多,
因为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不专心。所以在真美羽同意做我的姐姐后,我回到学校
去上课,感到一切都是从头学起。
那时我十二岁,差不多同真美羽一样高。长相老一点,也许有好处,但也不尽
然。学校里大多数女孩子开始上学都是年龄比较小的,某种情况下,按惯例三岁零
三天的就可以上学。这些女孩子大多数是艺妓的女儿,她们从小在那种环境成长起
来,什么舞蹈呀、茶道呀,她们都已习以为常,就像我从小在池塘里游泳一样。
我已经描述过一些老鼠先生教弹三弦是什么样子。而一名艺妓除了弹奏三弦外,
还要学会其他许多艺能。事实上,艺妓的‘它”就是指艺术,艺妓也就是“艺人”
或“艺术家”。上午第一节课是学打小鼓一楚楚米。你也许会奇怪,艺妓干吗要学
打鼓。回答其实很简单。在宴会或者祗园任何一种非正式的集会上,艺妓的舞蹈只
用三弦来伴奏或者有人伴唱。但在舞会上,例如每年春天上演的《古都之舞》,有
六名或更多的弹奏三弦的人合在一起合奏,有各式各样的鼓和一种日本笛子来配合。
所以,艺妓对这些乐器都要懂一点,最后选定其中的一种或两种要学得比较熟练。
如我所说,早晨有一节课学打一种我们叫“楚楚米”的小鼓,那也是同演奏其
他乐器一样是跪着演奏的。楚楚米与普通的鼓不同,它是扛在肩上用手来敲打的,
不同于较大一些的“奥卡瓦”那是搁在大腿上的;也不同于最大的鼓名叫“泰可”,
那是架上鼓架上,用粗大的木槌来槌的。三种鼓都要学。鼓,似乎一个小孩也会敲,
实际上有多种敲击法,例如击“泰可”时,握槌的手臂举过胸前,反手击鼓,我们
把这种击法叫做“尤契可米”,或者双手轮流正面击鼓,我们叫做“萨拉希”。还
有其他的击法,每种击法都会有不同的鼓声,但只有熟练了才行。更重要的是,乐
队往往是在公开场会演奏的,所以,所有的动作都必须优雅。美观,并且要相互协
调,既要声音正确,又要姿势恰当。
在学鼓之后,上午的课还有学日本笛,然后又学三弦。学习这些乐器的方法是
大同小异的。教师先演奏一段曲子,学生再回课。偶而地,我们演奏得像是动物园
里一个动物乐队,但这种情况不多,因为教师们教授课都是由浅入深的。例如,我
学笛子上第一课,教师只吹出一个音,我们回课也只吹这个音。即使只吹奏一个音,
教师也有得许多话可说。
“某某人,你要把小姆指垂下来,不能跷起来。还有你,某某人,你的笛子气
味难闻吗?那么,好啦,干吗要把你的鼻子拧过去!”
这位教师是很严厉的,同其他大多数教师一样,我们当然都害怕出错。教师从
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手中把笛子夺过去,敲击女孩子肩头的事并非少见。
学了鼓、笛、三弦之后,下一节课通常是唱歌。日本人举行宴会常常要唱歌,
当然男人们到祗园来主要是参加宴会。但即使一个女孩子不会独唱,也不要求她在
众人前唱歌,但仍须学习唱歌,必须更好地理解舞蹈。因为这类舞蹈都是配某些特
殊的曲子的,常常由一位歌者边弹三弦边唱歌。
歌有许多种类——多得我数都数不过来——但我们的音乐课只学五种。有些是
通俗民歌;有些是来自歌舞伎的长段子,叙述某个故事的;有的是较短的音乐诗。
让我来描述这些歌曲是没有意义的。不过让我这么说吧:我觉得大多数都是很迷人
的歌,而外国人听起来常常觉得是几只猫在寺庙庭院里嚎叫而根本不是音乐。的确
如此,传统的日本唱法,会有很多颤音,往往是从喉咙底部发出声音,经过鼻孔而
不是经过口腔发出音来。不过这只是看你习惯不习惯听而已。
在全部课程中,音乐与舞蹈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一个女孩子即使掌握了各种艺
能,如果没有把合适的举止行为学到手,仍不能在宴会上从容出场。这就是为什么
教师总在提醒学生们要注意仪容,甚至怎样穿过大厅去厕所也要注意。例如你在上
三弦课时,如果说话不用最合适的语言,便要受到纠正。再如你用方言而未使用京
都的语音,或说话时没精打采,懒懒散散,或在走路时跌跌冲冲,都要被教师纠正。
事实上,女孩子受斥责最严厉的时候,还不是演奏乐器糟糕或不熟悉某只歌的歌词,
而是指甲未修剪、对人不恭敬,以及类似的缺点。
我有时同一些外国人说起我们受的训练,他们曾问我:“噢,你们什么时候学
习插花?”我的回答是从未学过。坐在一个男人面前,用插花的方式来招待他,你
大概会发现不长时间他就会把脑袋搁在桌上睡着了。你必须记住,一位艺妓,最主
要的,是一位表演者与招待者。我们也许给顾客斟清酒或斟茶,但绝不会端泡茶给
他。事实上,我们艺妓都在女仆们无微不至地娇养下,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的生活,
不会收拾自己的房间。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茶道。这个题目有许多书籍写到过,所以我不打算详细叙述
了。最基本的是,茶道是由一个人或两个人来操作的,她们坐在客人面前,沿用极
其传统的方法,用美丽的茶杯、竹制的刷子,等等,来泡茶给客人喝,此时,客人
也成了仪式的一部分,因为他们也必须用传统的方法与礼仪来把茶喝下去。如果你
以为只是坐下来喝一杯茶,那就不对了,其实,这更像是一种舞蹈,或者甚至是在
那里跪坐着深思。茶叶是磨成粉状的,开水沏的时候,用一把竹刷子来搅拦,并掺
进去一种多泡沫的绿色混合物,我们称之为“麦恰”,外国人是很少知晓的。我该
承认,这就像绿色的肥皂水,并且有苦味,喝多了才能习惯。
茶道是艺妓受训一个十分重要的部分。在一个私人往所里举行宴会,首先举行
简短的茶道仪式的情况并不少见。客人们到祗园来观赏季节性的舞蹈表演,也都是
首先由艺妓献茶。
我的茶道教师是位年轻妇女,也许只有二十五岁,我后来知道,她不是一名出
色的艺妓,但她对茶道非常热衷,她教起学生来,似乎每一个动作都是绝对神圣的。
由于她的热诚,我对她的教学十分尊重,我确实认为在一个很累人的整整一上午的
课程末尾来学习茶道是很美好的。气氛是如此安祥。即使到了今天,我仍觉得享受
茶道就像是享受到睡了一整夜好觉。
使艺妓受训如此艰巨,不单单是要学会多种艺能,还有生活变得如此紧张。上
午课程结束后,下午和晚上还要干活,而且分量同以前一样重。所以,每夜只能睡
三五个钟头的觉。在受训的那些岁月里,就算我一人顶两人,也忙得分不开身来。
要是妈妈像对待南瓜那样不让我干家务活,我会多么感激她啊!但考虑到她同真美
羽打的赌,她是不会让我有充足时间去学艺的。有些属于我的杂务分给了女仆了,
但在多数情况下,我的家务活还是多得应付不过来,况且每天下午还要抽出一个多
小时来练三弦。到了冬天,南瓜同我还必须双手浸入冰水以便使手指坚韧起来,有
时,我们痛得哭叫起来,然后再到庭院中,在凛例寒风中练琴。这样弹奏出来的琴
声是极为残忍的,但在那个时代就是这么做的。事实上,用这种办法锻炼手指确实
使我受益。你知道,一上舞台,恐怖真会榨干双手的感觉,当你已习惯于用麻木、
可悲的双手去弹奏时,上台的恐怖也就不再成为大问题。
开头的时候,每天下午南瓜同我一道练习三弦,那是在向姑姑学习一个小时的
读写课之后。从我到达京都那天起,姑姑就教我日文,姑姑教课是很认真的,要求
我们规规矩矩的。而当南瓜同我练三弦时,我们就随便多了,开心多了。但如我们
笑声太高,姑姑或某个女仆就会过来斥责我们;但只要我们不弄出声来,我们就会
把三弦搁到一边,两人说起话来。每一天我都在盼望这个时候的来到。
然而,一天下午,南瓜正在教我如何掌握连奏的技巧,初桃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们甚至没有听到她回艺妓馆的声音。
“嘿,瞧啊,这是真美羽的未来妹妹!”她对着我说。她之所以加上“未来”
二字是因为我还没有正式获得艺妓学徒的身份,只有有了这样的身份才能正式成为
真美羽的妹妹。
“我也可以称呼你‘小笨姐’,”她接下去说,“不过据我刚才的观察,我看我
该把这个称呼留给南瓜。”
可怜的南瓜垂下了头,把三弦琴夹在两腿中间,就像是一条狗夹起了尾巴。
“我做错了什么事了吗?”她问。
我无须去正视着初桃的脸上如何泛起愤怒的颜色。我所极其害怕的是下一步将
发生什么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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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们的千代。”妈妈说。
“我说的就是这个姑娘!”真美羽说,“你好吗?千代小姐?看见你这么健康
我真高兴!我刚才还对仁田夫人说,我为你担心,可是你瞧起来蛮好。”
“噢,是的,小姐,我很好。”我回答。
“谢谢你,千代,”妈妈对我说,我便鞠躬告退,但我还没有站起来,真美羽
就说了:
“她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仁田夫人,我不得不说,我几次想到要请求您允许让
她来做我的妹妹。可是她不再上学了……”
妈妈听到这话必定感到震惊,她刚把茶杯举起来打算啜一口茶,此时把杯子举
到嘴边,不动了。这会儿,我退了出来,差不多快走到门厅了,听见妈妈说话了:
“像您这么出名的艺妓,真美羽小姐,……您可以找祗园任何一个女孩子做您
的妹妹。”
“的确我也常在物色。不过一年多来我没有再找新的妹妹。您大概想到在这种
大萧条年代,客人会成为涓涓细流的,可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这么忙过。有钱人还是
有钱,即使这种年头也一样。”
“有钱人这年头更想找点乐趣,”妈妈说,“您说……”
“啊,我说了什么,没多大关系。我不能再耽搁您的时间了。我很高兴,千代
总算是健健康康的。”
“很健康,是的。可是,真美羽小姐,要是您不介意的话,请您等一忽儿再走。
您刚才说您差不多已经在考虑让千代做您的妹妹了?”
“嗯,她已经这么久没上学了……”真美羽说,“我可以肯定,反正您是有最
充分的理由作出这个决定的,仁田夫人。我不敢妄加猜测。”
“说来伤心,在这样的年代,不得不如此呀。我只是付不起她的学费了!然而,
如果您认为她有潜力,真美羽小姐,我敢肯定,您对她的将来投下多大资本您都会
得到充分回报的。”
妈妈企图利用真美羽。但,当然,任何一名艺妓都不会给妹妹付学费的。
“但愿这事能办成,”真美羽说,“可是这大萧条时期太可怕了。”
“也许我能想出一个办法,”妈妈说,“千代相当倔强,又欠了那么多的债,
我常想她要是还得清她的债,我们都会震惊的。”
“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她要是还不清债我才震惊呢!”
“不管怎么说,生活前途比金钱更重要,对不对?”妈妈说“像千代那样的姑
娘,我们总会尽力去帮助她的。也许我还有办法再给她一些投资……仅限于进学校
上课,您可以理解吧?可是,今后怎么办呢?”
“可以肯定,千代欠的债数目很大,”真美羽说,“不过即使这样,我能想到,
到她二十岁的年纪,就会把债还清的。”
“二十岁?”妈妈说“我看祗园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做到这一步。现在可还是萧
条时期呐?”
“是的,现在是萧条时期,这没错。”
“依我看来,我们的南瓜是一项更安全的投资,”妈妈说,“要是您做千代的
姐姐,她的债还没有还清又会增加好多新债的。”
妈妈并不是只在谈我的学费;她是在谈需要付给真美羽的各种费用。像真美羽
那样地位的艺妓,通常要从她“妹妹”的收入中取走相当大的部分,比普通艺妓拿
得更多。
“真美羽小姐,要是您还有点时间,”妈妈接下去说,‘戏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我的建议。著名的真美羽说千代会在二十岁的年纪还清她欠下的债,我怎么会怀疑
呢?当然,要是没有您这样的姐姐,千代是决不会成功的,而我们这个小小的艺妓
馆已经撑到尽头了。我不可能按惯例提供您的份额。从千代将来的收入中,我最多
只能向您提供你所预期的一半。”
“目前我享有几份慷慨的贡献,”真美羽说,“如果我再认一个妹妹,我不可
能降低收费。”
“我还没有说完,真美羽小姐,”妈妈回答她,“我的建议是这样的:我真的
只能付给您的预期的半数。但是,如果千代真的如你所预计那样可以在二十岁上还
清她的债务,我就把您该得的部分移交给您,外加一个百分之三十。从长期来说,
您会得到更多的钱。”
“要是千代到二十岁还不能还清债务呢?”真美羽间。
“要是这种情况,就遗憾了,我们俩人的投资都收不回来了。我的艺妓馆就不
能把欠您的部分还给您了。”
沉默了一阵,然后真美羽叹了一口气。
“我对算帐很不在行,仁田夫人。不过我很明白,您打算要我承担一项你认为
不可能达到的义务,使得各种花费比通常要少些。祗园有好些前途看好的年轻女孩
子希望来做我的妹妹,没有任何风险。恐怕我只有拒绝您的提议了。”
“您是对的,”妈妈说,“百分之三十是低了一点。如果您成功了,我可以加
倍。”
“如果我失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请您不要认为什么都没有了。千代得到的赏金的一部分永远归您。只是因为
我们艺妓馆不可能偿还将会多欠您的债。”
我敢肯定真美羽一定会拒绝的。可是她却说:“我得先弄清楚千代欠的债究竟
有多少。”
“我拿帐本给您瞧。”妈妈说。
XXX
下面的谈话就听不到了。因为姑姑说我偷听时间太长,打发我上街去办几件事。
那天整整一个下午,我觉得就像地震时的石头那么乱,我不知道事清结果怎么样。
如果妈妈同真美羽达不成协议,我这一辈子都只好当一个女仆,就像乌龟仍是乌龟。
我回到艺妓馆,南瓜正跪在过道上,离庭院不远,她弹奏着三弦琴发出一阵阵
噪音。她一见到我就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叫我走过去。
“找个借口到妈妈房里去,”她说,“她一下午都在打算盘。我肯定她有话对
你说。你再跑来告诉我,妈妈说了些什么。”
我以为这是个好主意。我上街的任务之一是帮厨娘买治癣的药膏,可是药房里
卖光了。所以我决定上楼去向妈妈道歉我没能买回药膏来。她当然不会计较这事的,
也许她根本不知道派我去做这件事。不过,至少可以让我进她的房间。
妈妈原来在收听无线电喜剧节目。通常情况下,她会挥手让我进去一同听无线
电,她看她的帐本,吸她的旱烟。可是今天,使我意外的是,她一见我就关掉无线
电,啪地一声合上了帐本。我向她鞠躬,跪到桌边去。
“真美羽在这里的时候,”她说,“我见你在门厅擦地板。你是在偷听我们的
谈话吗?”
“不,夫人。地板上有块污渍,南瓜同我,俩人在用力把它擦去。”
“我希望你成为一名好艺妓而不是个说谎的人。”她说着笑了起来,但旱烟管
还叼在嘴里,因此气吹进烟袋,烟杆把铜烟锅里的烟灰也吹飞出来了。有些烟还燃
着,这时候便到她的和服上来了。她把旱烟袋放到桌上,用手掌去拍,把燃着的烟
丝扑灭。
“噢,千代,你来艺妓馆已经一年多了,”她说。
“两年多了,夫人。”
“这一段时间,我没怎么注意你。今天,来了位像真美羽那样的艺妓,她说她
想认你做妹妹!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我原来以为,真美羽实在是想气气初桃,并不是真心帮我。当然我不能对妈妈
说这样的话。我打算对她说,我也不知道真美羽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但不等我开
口,妈妈卧室的门滑开了,我听到初桃说:
“对不起,妈妈,我不知道您在忙着骂佣人呢!”
“她做佣人没多久了,”妈妈告诉她,“今天来了个客人,也许会使你感兴趣。”
“是的,我猜真美羽来过,把我的鱼缸里的鲤鱼掏走了,”初桃说。她缓步走
过来跪坐在小桌边,离我这么近,我得往旁边挪一挪,才能容下我们两个人。
“真美羽认为有理由估计千代到了二十岁就可以还清债务。”妈妈说。
初桃把脸转过来朝着我。见到她的微笑,你会以为是一位母亲正在看着她心爱
的小宝宝。可是她说的却是:
“也许,妈妈,要是您把她卖给一家妓院……”
“闭嘴,初桃,我没有请你谈这件事的。我想知道你最近于了什么事得罪了真
美羽?”
“也许我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从她身旁走过,让这位娇气的小姐不高兴了,可
惜我没做这样的事。”
“她心里记着呐。究竟有什么事?”
“根本没有什么稀奇事,妈妈,她想借着小笨姐让我难堪。”
妈妈没有反应,看来她在思考初桃说的话。“也许”最后她说,“她真的认为
千代会比南瓜更成功,所以想从千代身上捞钱。那这不能怪她。”
“是那样吗?妈妈……真美羽不需要让千代来替她挣钱。您认为她挑选一个和
我同在一个艺妓馆的女孩子去培养,是一件偶然的事情吗?真美羽要是认为您的小
狗可以帮助她来把我赶出祗园去,那么她就会来跟小狗交朋友了。”
“算了吧,初桃,她为什么要把你赶出祗园?”
“因为我比她更美。她还要别的理由吗?她会对每个人说这样的话来羞辱我:
‘喔,请您见见我的妹妹。她同初桃住在同一家艺妓馆,她是一个宝贝可是她们不
识货,不培养她。’”
“我不相信真美羽会这么做,”妈妈说,她的声调很低。
“如果她认为她可以使千代成为比南瓜更成功的艺妓,”初桃继续说,“一定
会出乎她的意外的。我倒愿意看到千代穿上和服到处转悠。这对南瓜是再好没有的
机会。您见到小猫追线团吗?南瓜在这个人身上磨尖了牙,就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艺
妓了。”
妈妈看来欣赏这句话,因为她抬了抬了嘴唇,算是一个微笑。
“我没有料到今天是个好日子,”她说,“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艺妓馆还
只是两个没用的女孩子。如今,她们俩要决一雌雄了……还有一对祗园最出色的艺
妓给她俩煽风点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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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需要解释一下,真美羽说的“姐姐”是什么意思,尽管直到今天我自己懂的
也不多。一个女孩子到了首次作为艺妓学徒身份出现的时候,她需要同一位较有经
验的艺妓建立一种关系。真美羽曾提到初桃的姐姐就是著名的富初美,她在训练初
桃的时候已是一位老妇人;但姐姐通常比艺妓学徒年岁大不了很多。任何一名艺妓
都可以充当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姐姐,但要比这个女孩子至少早生一天。
两个女孩子连成姊妹以后,她们须举行一种类似结婚的仪式。此后,她们彼此
便视同家人,互相以“姐姐”“妹妹”称呼,如同真正的亲生姊妹。有些艺妓对这
种关系不甚重视,但一位姐姐是否尽责,对做妹妹的艺妓的一生影响甚大。姐姐要
做的事情,比如教妹妹在客人面前讲淫秽故事时既不能害羞又不能大笑,或者帮助
妹妹挑选合适的化妆品这类事情要多得多。她还必须确保妹妹引起顾客的注意,提
高她的知名度。她要带领着妹妹在祗园地区拜访茶馆女主人,给她介绍一名专做假
发的男人,介绍给她大饭店的大厨等等。
当然要做的事情是很多的。白天领妹妹在祗园地区转悠还只是任务的一半。祗
园像是一颗暗星,只有在太阳全落之后,才能逐步显出它的亮度。进入夜晚,姐姐
要带着妹妹去,把自己多年来所交结的熟客、恩主介绍给她。姐姐会这么说“喔,
您还没见过我妹妹某某人吧?请记住她的名字,她会成为一个大明星的!您下次来
祗园,请您允许她来拜访您。”当然,很少会有男人花大价钱同一个十四岁的女孩
子交谈,所以,这位顾客在下次来祗园的时候实际上很少会去找这个年轻的女孩子
的。不过这位姐姐与茶馆女主人将不断催促,直到顾客愿见这个女孩子。如果结局
是顾客因某种原因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噢,那就另说了;只要不出现这种情况,
其结果将是这名男客在适当时机成为女孩子的恩主,非常喜欢她——正同喜欢小姑
娘的姐姐一样。
作为一名姐姐,常常感到自己像是背了一袋米在祗园到处跑。因为不但妹妹依
靠姐姐就像乘客依靠火车,而且如果妹妹表现不佳,姐姐也要担负责任的。一名艺
妓为什么要为一个年轻女孩子如此奔忙,增加自己负担?是因为学徒成功了,祗园
的人们都将因些受益。当然,学徒自己过一段时间便能偿清债务;如果她足够幸运
的话,她会成为一个有钱男人的情妇。姐姐从妹妹的收入中获得一部分酬金,——
茶馆女主人也同样从中收益。做假发的、卖发饰的、开糖果的(艺妓学徒不断买糖
果赠送恩主)……他们也许不直接从艺妓学徒收到酬金,但他们当然会团祗园多了
一名艺妓便能招来更多的顾客到祗园来而更加赚钱。
公平地讲,祗园的年轻姑娘几乎什么事情都要依靠她的姐姐。然而年轻姑娘很
少会说到谁将成为自己的姐姐。一位已有名气的艺妓自然不愿因带上一个愚纯的或
不受恩主喜欢的妹妹而影响自己的声誉。另一方面,一个艺妓馆的女主人既要对某
个艺妓学徒投下很多资,自然也不会不加选择地随便找来个愚纯的女孩子。而一名
成功的请她当姐姐的人多得她应付不过来。有的她可以拒绝,而有的则无法拒绝……
这就使我理解到妈妈可能有这种感觉——正如真美羽所提醒的——祗园的艺妓没有
一个人愿做我的姐姐。
回想我最初来到艺妓馆,妈妈可能想让初桃做我的姐姐。而初桃是属于那种类
型的女人即总喜欢反咬一口,所以差不多给她当妹妹的艺妓学徒都不快活。初桃已
经做过至少两名祗园名艺妓的姐姐了。她对她们不像对我那样折磨,倒还表现得不
错。她是把她们当作赚钱的机会。我的情形就不同了,初桃不会因在祗园帮助了我,
便满足于我会给她几块钱,正像一只狗不会因为保护一只猫在街巷中行走,满足于
没有被这只猫咬两口。妈妈一定是强迫初桃来当我的姐姐来着——不仅因为初桃住
在我们艺妓馆,还因为她自己的和服积攒太少,必须依靠艺妓馆的储藏。但我不相
信世上有任何力量迫使她来培养我。我敢说,决不会有这么一天:她领我去水城茶
馆介绍给女主人,倒是有可能把我领到河边去说:“加茂河啊,你见过我的妹妹吗?”
然后把我推人水中。
至于会不会有另一位艺妓来培养我……那将意味着我同初桃交叉起来了。祗园
的艺妓很少有人敢这么做的。
XXX
同真美羽见面后已过去几个星期,一天上午我正端茶给妈妈,客厅里有个客人,
姑姑拉开了房门。
“对不起,我打扰了,”姑姑说,“不过我不知道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加代
子小姐?”你知道,加代子是妈妈的真名,不过我们在艺妓馆里极少听到这个称呼。
“有位客人来了。”
妈妈听说来了客人,发出一声她的咳嗽——微笑。“你今天怎么了,姑姑”她
说,“干吗亲自来通报?一定是女仆偷懒,要你来替她们办事。”
“我想最好我来跟您说一声,”姑姑说,“来的客人是真美羽。”
早先我一直在忧虑,同真美羽见了面恐怕也是无济于事的。可是听到了她突然
来到我们艺妓馆……啊,立刻血涌上了我的脸,好像一只灯泡突然亮了。屋子里长
时间悄然无声,后来听见姑姑说:“妈妈……噢,我走了,要是您允许的话,您明
天把情况告诉我好了。”
我打算在姑姑出门的时候,趁机溜出去。姑姑已走到前厅,妈妈正在往烟灰缸
里磕她的烟袋锅。此刻她把烟灰缸交给我,但冲着姑姑说“姑姑,请你到这里来,
替我整整头发,”过去她是从来不在乎修饰的。不错,她的穿着很讲究。但是,她
的屋子里满是物品又很黯淡,她的眼睛里常有眼屎,还有头发最顶上的东西确实需
要照顾一下。妈妈去接客人,我在女仆屋内擦洗烟灰缸。我尽我的力量去偷听真美
羽同妈妈的谈话,耳朵的每块肌肉都紧张起来。开头妈妈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真美羽小姐,您来我们这里,真是荣幸。”
真美羽说:“希望您原谅我冒昧来访,仁田夫人。”还有一些同样乏味的话,
都是些客套。我这么使劲听,只听到这些话,就像是一个人拼命爬到山上去,发现
山顶只有一些石头。
最后,她们从大门口走进会客室。我为了偷听谈话,从女仆房里抄起一块布去
擦门厅的地板。通常,有客人的时候,姑姑是不准我在附近打扫的,但她当时同我
一样想偷听。女仆端茶上去又出来后,姑姑躲到门一边,留一条门缝以便听清谈话
内容。我这么专心致志在听她们的低声谈话,忘掉了周围的一切,突然之间发现南
瓜的一张圆脸呆呆地凝望着我。她正跪在地板上擦地,尽管我已把地板擦过了,而
她现在根本用不着再来搞家务的。
“真美羽是什么人?”南瓜低声问我。很明显她已从女仆们的口中听到了一些,
我见到女仆们也在泥地走廊上挤在一起,目光注视到这边。“她同初桃是对手,”
我也低声回答她。“她就是那件和服的主人,初桃让我把墨汁泼在上面。”
南瓜的样子像是还想问些什么,但我们听到真美羽说:“仁田夫人,请您一定
要原谅我,您这么忙我还来打扰您。不过我想简单地同您谈谈有关您的女仆千代的
事。”
“喔,不,”南瓜说,她看着我的双眼,表示出对我又要遭到麻烦感到非常遗
憾。
“我们这个千代是个讨厌的人,”妈妈说,“我真希望她没给您惹什么麻烦。”
“不,不是这么回事,”真美羽说,“我注意到她有几个星期不去上学了,我
在学校过道里是常常碰见她的……昨天我才想到她恐怕是病得不轻!前不久我认识
一位挺有本事的医生,要不要让医生来一趟”。
“您太好了,”妈妈说,“不过您一定是认错人了。您不可能在学校的通道上
见我们的千代,她已经两年不上学了。”
“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女孩子?挺漂亮的,有一对惊人的蓝灰色的眼睛?”
“她是有一对不平常的眼睛。不过,祗园一定有两个这样的女孩子……谁也没
有去想过。”
“要是我是两年前见到她的,”真美羽说,“那么,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就像
是最近又见到过似的。我能不能问一下,仁田夫人……她身体还好吗?”
“喔,是的。健康得像一棵小树苗,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我敢这么说。”
“可是她不再去上学了?这我就不懂了。”
“像您这么出名的艺妓,我敢说在祗园这地方是很容易谋生的。可是您知道,
世道很艰难,我不能给随便什么人投资。我发现千代的前途不妙……”
“我敢肯定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女孩子,”真美羽说:“我无法想象,像您这
么精明的生意人,仁田夫人,会说千代‘前途不妙’。”
“您肯定她的名字是千代吗?”妈妈问。
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妈妈说完这句话就从桌旁站起来,穿过屋子。不一会儿,
纸门就拉开,妈妈的一双眼睛正好直对着姑姑的耳朵。姑姑把身子闪开。就像没事
似的,妈妈也装作什么也没见,她只是对我说:“千代小姐,请你上这儿来。”
我进屋去,把身后的纸门拉上,跪在榻榻米上向她们鞠躬行礼。妈妈已重新坐
到桌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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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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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桃还不是第二天恨我的唯一一个人,因为妈妈为了惩罚所有的女仆容忍初桃
的男朋友进艺妓馆来而被罚六个星期吃不上鱼干。我想要是我真的亲手偷了她们的
饭菜还不至于像现在那么恨我;至于南瓜,她一听妈妈的命令就哭开了。不过说真
的,我对于每个人都向我怒目而视倒也不觉得太难受,只是赔偿那个我从未见过从
未碰过的饰针可就加重了我的债务。多了点使我难以生活的事情,也就加强了我逃
跑的决心。
我不认为妈妈真的相信我偷了别针,当然她对拿我的钱去买一只别针去讨好初
桃,当然也是高兴的。她也无疑知道我并不是自己走出艺妓馆的,因为容子对她讲
了事情经过。只是在我获悉妈妈命令把大门上锁防止我外出时,我感到似乎我的生
命要从我身上滑走了。现在我还怎么逃出艺妓馆?只有姑姑一个人有钥匙,而她即
使睡觉时,也把钥匙挂在脖子上的。同时,我在门厅守夜的任务也取消了。这桩差
使派给了南瓜,等初桃一回到家,南瓜必须上楼去跟姑姑要钥匙。
每天晚上我躺在铺上做计划,但是,迟至星期一(夏子同我计划逃跑的前一天),
还没有想出一个计划。我越来越泄气,以至根本没有劲头去做家务活,女仆责骂我,
把擦布塞进我手里叫我去擦拭木器家俱,扔给我一把扫帚让我去扫地。星期一下午,
我一下午都假装着在院内拨草,实际上只是蹲在石块上沉思。一名女仆要我去擦洗
女仆房间的地板,容子就在那里守电话的,有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我挤了一把
水到地板上,水本该往门口流的却没有往外流,而是流到里面房角去了。
“容子,你瞧”,我说,“水倒流了”。
当然不是真的倒流。只是我看起来是这样子的。我又泼了更多的水,水流到那
个角落里,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水往上流到了二层楼的楼梯口,
又从这里流上了梯子,穿过活动天窗流到了屋顶上水箱旁边。屋顶!想到这里我自
己也惊住了,我竟忘记了此地的环境条件。夏子身旁的电话铃声大作,我吓得几乎
要喊叫出声。我不敢肯定一旦上了屋顶又该怎么做,不过我一定可以找到下去的路
子,我完全有可能同夏子会合。
XXX
晚上上床时我故意打了一个大呵欠,立刻倒在铺上就像是一个米袋。任何人见
到我都会以为我一下子就睡着了,实际上比醒着还更惊醒。我躺在那里好长时间,
想象着老家的模样,等我站在大门口的时候,父亲会怎样坐在桌旁抬起头来看着我。
可能他眼角的痘疤会掉下来,他会哇哇大哭,或者,他的嘴巴会张成一种奇怪的形
状,那就是他的微笑。我不让自己去生动地想象母亲会怎么样,只要想到可以再见
到她,我就已经热泪盈眶了。
最后,别的女仆都在挨着我的铺位上睡着了,南瓜去守候初桃去了。我听见奶
奶在念经,这是她每天晚上睡觉前必做的功课。然后我从未关严的门缝中见她站在
铺边换睡袍。她的袍子从肩头滑下来时,我见到她的身体十分恐怖,过去我从未见
到她的裸身。她的脖子和双肩不但都是鸡皮疙瘩,她的全身让我想到一堆皱缩的布
料。她从桌上拿起睡袍哆哆嗦嗦地解开睡袍扣子的样子,我倒有点可怜起她来了。
她身上所有的部位都是向下垂的,甚至一双乳头也沓拉下来像两根手指头。我越是
望着她,越感觉到她也一定是在苦恼地回想着如烟的往事,想到她自己的父亲与母
亲——他们也许在她还年幼时就把她卖掉了。也许她也失掉过一个姐妹。我过去从
未从这样的角度看待奶奶。我想她开始进入生活大概也同我现在完全一样。她同我
没有什么区别,她已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婆,而我是一个刚刚要走上这条道路的小姑
娘。难道不是这种错误的生活方式把人变得如此可怜吗?我记得很清楚,在养老町
时,有一天,一个男孩子把我推进池塘边的荆棘丛。那时,我好不容易爬了出来,
气得发疯。如果只受了几分钟的罪就让我这么发怒,那么,受多少年的罪又该怎样
了呢?滴水还可以把石头穿透了呢!
要是我没有下决心逃走,我确信我一定会想到在祗园呆一辈子要受多大的罪。
肯定无疑我也会变成奶奶那样的老太婆。现在,我一想到明天就可以把祗园的一切
回忆都通统甩掉,感到了很大的慰藉。我已经知道怎样能上屋顶,至于怎样爬下去
到大街上,……倒还没有把握。我已经没有选择,只好利用夜里的机会。即使我能
安全爬下来不受伤害,到了大街上也只是麻烦的开端。然而,在祗园生活就是一场
斗争,逃出去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斗争。世界真太残酷了,我准能偷生吗?我躺
在铺上忿忿不平,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力量去做这件事……可是夏子已在等着我呀。
她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奶奶隔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安静下来。屋里的女仆们正在鼾然大睡。我故意在铺
位上翻个身,以便瞥一眼南瓜,见她正跪在地板上,离此不远。我不能见到她的脸
庞,不过我的印象是已昏昏欲睡了。最早的计戈是等她也睡着之后,但不知道要等
到什么时辰;此外,初桃随时都可能回来。我尽可能悄悄地坐起来,要是有人看见
我,我就去上了厕所再回来。其实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抱起该在明天早上穿的袍子,
向楼梯口走去。
我在妈妈的房门外站着听听动静。她平常不大打鼾,所以我没法对屋内静寂无
声作出判断。实际上,她屋内并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因为她的小狗“多久”在睡
梦中喷鼻。我越听,它的喷界声越像是在呼唤我的名字:“千——代!千——代”。
我不想在没有弄清妈妈有没有睡着以前离开艺妓馆,所以我把门拉开一点,看看屋
里的情形。要是她醒着,我就说我听见有人叫我。妈妈同奶奶一样,睡觉时总在旁
边小桌点着灯。所以,我拉开一个门缝往里窥视,可以见到她的一双干透的脚底伸
出在被子外边。“多久”躺在她的两只脚中间,胸口一起一伏,发出那种像在呼我
名字的喷鼻声。
我关上妈妈的房门,在楼上通道里摆上袍子。现在所缺的就是鞋子——而我没
有考虑到不穿鞋子怎么能逃跑,——这也说明自从夏天以来,我的生活习惯已有了
多大的变化。要不是南瓜还跪在前厅,我就可以去取一双木展子。现在,我只能取
那双在楼上厕所里放着的备用鞋子,那是一双质量很差的木展,只有一条皮子套在
脚上。更糟的是我穿着嫌大,但已无别的选择。
屋顶天窗在我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之后,我把睡袍塞进冰箱下的支架中,打算
爬上去,跨过屋脊。我不想充好汉说我不害怕,从街上人们说话的声音来看,似乎
离屋顶还很远。但是我已没有时间去害怕,因为我觉得任何一名女仆或姑姑或妈妈
都随时可能撬开屋顶天窗来找我。我把木履套在手上以免它们掉下去,然后猫着腰
跨越屋脊,这比我想象的要更难。屋顶上铺的瓦这么厚,相互之间又会碰出声音来,
除非我动作非常缓慢。如果弄出一点响声,就会引起附近屋瓦的回声。
我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才跨过屋顶脊,来到屋顶的另一面,邻居家的屋顶比我
们矮一截。我往下爬到邻居屋顶_上,停一会儿,寻找下去的途径。但尽管有月光,
我也只见到一片黑暗。屋顶太高、太陡,不能碰运气滑下去。我也不敢肯定再过去
的邻居屋顶是不是会好些,因此开始焦急起来。不过我继续一个屋顶一个屋顶地跨
越过去,直到来到这个街区的尽头,望下去是一个院子。只要我够到檐槽,我就能
抱着它溜下去.下面可能是一个澡棚。到了澡棚项上,再下到院子里去就很容易了。
我想都不敢想要是跌进人家的院子里会是什么滋味。毫无疑问,这也是一家艺
妓馆。这个街区的一座座房屋都是艺妓馆。差不多都有一个人在前厅守候他家的艺
妓回来,我要想逃跑,准要被人捉住胳膊。假如大门也像我家艺妓馆那样上了锁又
怎么办呢?只要有别的办法,我是决不敢这样想的。但是,看来从这里下去比较安
全一些。
我坐在屋脊上好一阵子,倾听下面院子里有没有动静。我听见的只有街上行人
的笑声与谈话声。跳下去究竟会怎么样我心中元数。但我想等我家艺妓馆有人发现
我逃跑可就什么事都晚了。我要是知道跳下去以后会有多大的灾难,我就宁可尽快
在屋脊上转过身去,悄悄爬回原地去。可是我实在懵懂无知。我还只是个孩子,还
自以为是开始了一个伟大的冒险呢。
我把一只腿甩过来,这样,全身都坐在了屋顶的一个坡面上。我惊慌地发现坡
度比我预想的更陡些。我想缩回去,可是已经不行。我双手套着上厕所用的木展,
根本抓不住屋脊,只有用手腕勾住屋脊。我知道我已经铸成大错,因为我再也无法
爬回去了;但又一闪念,如果我撒开手,也许就会滑下屋顶去。还不等我思考周全,
我的身子已经向下滑了。最初,滑得比较慢,给了我希望,也许可以中途停在屋顶
形成屋檐的部位。但是,我的一只脚已经滑出屋檐,只听得院子中当郎一声,原来
是一只鞋子掉到院里去了。声音不大,但更糟的是有一些脚步声从一个木板通道上
发出来,朝向院子里来。我多次见到苍蝇停在墙上或天花板上,就像呆在水平面的
地上那么安稳。也许是因为它们的脚能粘住,或许是因为它们的体轻,我弄不清楚,
但是,我一听到下面有人走动,我就决定不管怎样我也要粘在屋顶上一动不动。否
则的话,我只有滚进院子里去了。我尽力用脚指,又用肘和膝,去扣住屋瓦。最绝
望的、最傻的一件事是另一只手中的木展滑下去了。一定是我掌心出汗的原故。我
听到我自己已发出“丝丝”的声音,忽然,屋顶已经看不见了。
当时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有受惊的、片刻的沉寂。我从屋顶滑下来的时候,
脑子里出现一个清晰的场景:一定是有一个妇女走到院子里来,瞧见掉在地上的瓦
片,然后抬头,正好看到我从天上掉下来,就要落到她头上。事实上并非如此。我
掉下来的时候,转了个身,是侧身着地。我下意识地立即用手臂护着我的头,但即
使如此,因摔得这么重,以致晕了过去。我不知道那位妇女站在什么地方,也记不
清我掉下来的时候她究竟在不在院子里。不过她一定目睹我从屋顶掉下来的,因为
我还躺在地上发呆的时候,听见她说:
“天啊!下雨把小姑娘也下下来了”!
我真想跳起来就逃跑,可是做不到。我的一边身子疼痛得要命。慢慢地,我见
到两个女人跪在我身旁。其中一人在反复说些什么话,我听不清楚。她们交谈了几
句,然后把我从苔藓地上扶起来,让我坐在木板通道上。我只记得她们谈话中的片
断:
“告诉您吧,夫人,她是从屋顶上下来的。”
“她究竟为什么要带着厕所木展?小姑娘,你是不是要到屋顶去上厕所?你能
听见我说话吗?这么做多危险!你还算运气,摔下来没有粉身碎骨。”
“她听不见您说话,夫人。瞧瞧她的眼睛。”
“当然她能听见我说话。小姑娘,说话呀!”
可是我没法说。我所能做的只有记挂着夏子怎样在南伊豆戏院对过在那里等着
我,而我再也不会去到那里了。
XXX
我蜷缩一团躺在那里,仍在惊吓之中,那个女佣受女主人派遣出去挨门挨户查
询直到弄清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抱着剧痛的一只手臂,在那里于嚎,突然有人把我
拽起来,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
“蠢丫头,蠢丫头!”有人这么骂着。姑姑站在我面前怒气冲冲。接着,她把
我拉着,走出艺妓馆,来到了街上。我们到了我们自家的艺妓馆,姑姑把我贴在木
门上,又使劲打我耳光。
“你明白你做了什么事情吗!”她间我,我回答不出。“你怎么想的!好啦,
你把你自己的事情统统毁了……干了这样的蠢事!蠢丫头,蠢丫头!”
我想不到姑姑竟会这么大发雷霆。她把我曳进院里,把我俯面推倒在地。我大
哭起来,哭得很伤心,我知道下一步该是什么。这次可不是上一回那样半心半意地
打。姑姑泼了一桶水把我的袍子弄湿,让竹棍到处叮进我的皮肉。她把我打得那么
凶,我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她打完了我,把竹棍往地上一扔,把我翻过来,仰面朝
上。“你现在永远当不了艺妓了”,她大声说:“我警告你再也不要犯这样的错误!
现在不论是我还是别人都帮不了你了!”
她再说什么我也听不清了,因为从通道尽头传来了可怕的尖叫声。奶奶正在打
南瓜,因为南瓜没有把我看紧。
XXX
我掉进院子的结果是折断了我的胳膊。第二天上午。来了一位医生,他把我带
到附近的诊所。我臂上裹着石膏回到艺妓馆,已近傍晚时分。我还觉得胳膊很疼,
妈妈就叫我立刻去到她房里。她坐在那里仔细地端详我,一只手在抚摸着“多久”,
一只手扶着烟袋杆,抽着旱烟。
“你知道我为你化了多少钱吗?”她终于开口了。
“不知道,夫人”,我回答说。“你会说我不值那么多钱的”。
我这么说话是不礼貌的。我想,妈妈一定会打我耳光的,不过我也不管不顾了。
反正在这世界上,我是好不了啦。妈妈咬了咬牙,咬了一下算是她的笑声。
“你说得对!”她说,“你连半块钱都不值。喔,我倒觉得你挺聪明的。不过
你还不够聪明,不懂什么事情对你有好处。”
她吸了几口烟,说:“我为你付了七十五元,这么多。后来你又毁了一身和服,
偷了一个别针现在你又摔断了胳膊,我还得把医药费加到你欠的债上去。再加你吃
饭、上课,还有,今天早上我从宫川町辰义宅的女主人听说,你的姐姐也跑了。那
个女主人欠我的钱还没还呢。现在她对我讲,她不还我钱了。这笔帐也算在你身上。
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已经还不起这么多帐了。”
那么,夏子已经逃跑了。我整天想着这事,这下子可明白了。我真想为她高兴
一番,可是不能有什么举动。
“我估计你当了艺妓十年或十五年后,可以还清这笔债。”她接着说。“如果
你能成功的话。可一个想逃跑的女孩子,谁会去投资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番话,我只是请妈妈原谅。直到目前为止,她对我讲话总
算还和气。可是,等我道了歉,她把烟棍往桌上一放,立刻拉长了脸——我想是因
为生气——看起来就像是一头野兽正要去搏斗。
“对不起?我在你身上投了那么多的资,我是个傻子。你也许是全祗园花费最
多的姑娘了!我要是能把你的骨头卖钱来还一部分你欠的债,我早就把你的骨头都
抽出来了”!
说完了,她让我出去,重新把烟杆叨在嘴里。
我走出去的时候,嘴唇还在哆嗦,但我尽量克制着,因为我见到初桃正站在楼
梯口。别府先生正在替她系饰带,姑姑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站在初桃面前,窥视她
的眼睛。
“好啦,都抹掉了”,姑姑说。“我再也没办法了。别再哭啦,完了再化点妆
吧。”
我很清楚初桃为什么哭。她的男朋友不来找她了,今后不许她再把男朋友带到
艺妓馆来啦。头天上午我就知道了这事,我还知道是初桃会因为这件事归罪于我。
我急于下楼去免得被她拦住,不过已经迟了。她从姑姑手中把手帕抓过来,做个手
势要我上她跟前去。我当然不愿意,但无法拒绝。
“你别理千代了”姑姑对她说,“回你屋里去化妆吧”。
初桃没有回答,把我拉进她房里,关上了房门。
“我想了好久,该怎么去毁了你的一生”,她对我说,“现在你想逃跑,正合
我的意思。我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这事高兴。我本来是想自己来做这件事的。”
这么说对我太恶毒了,不过我还是对初桃一鞠躬,把门拉开,默默地走了出去。
她也许会为此揍我的,但她只是跟着我走进厅里,说:“要是你不知道终生当个佣
人是什么滋味,你就问姑姑好了!你们两人已经像是一根绳子的两头。她的半边屁
股骨折了,你呐一只胳膊骨折了。也许有一天你会越来越像一个男人的,就跟姑姑
一样!”
“你走吧,初桃,”姑姑说,“露一露你漂亮的脸蛋吧!”
XXX
我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的时候,村子里有个叫丰的男孩,身上有股很难闻的
味道,我想这就是他这么不合群的原故。他一开口,别的孩子就转过身去不听他说
话,宁肯去听一只山鸟叽叽喳喳或者青蛙瓜瓜地叫,可怜的丰就常常独自坐在地上
哭。我逃跑失败回来的几个月内,就尝到了丰的滋味,因为每个人除了对我下命令,
谁也不跟我说话。妈妈待我就像她喷出的烟,她有好多重要事情要做。所有的佣人、
厨娘、奶奶,也都不理我。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我不知道夏子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母亲、父亲怎么样了。
晚上躺在铺位上常常焦虑不安,感觉到心里有个又大又空的坑,似乎整个世界只是
一个大厅,厅里面空无一人。为了安熨自己,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在养老町的
海边高岩上行走。我多么熟悉这个地方,完全可以描画出我同夏子已经逃回到家里
来了。我在想象中握着夏子的手(尽管我从来没有握过她的手)朝我们那个醉醺醺
的房子奔了过去,再过一会儿就要同母亲、父亲团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
从未回到家里,也许是因为我怕回到家又会是什么样子,只想着沿着小路回家就足
以安慰自己。这时,靠近我的某个女佣或许会咳嗽一声,或者奶奶的鼾声会传过来,
大海的气味就会跑掉,脚下的小路又变回被褥,我还是同开始幻想时那样,只剩下
孤独。
XXX
春大来临,丸山公园樱花盛开,京都的人除了谈樱花别的什么都不谈了。由于
樱花节,初桃比平常更忙了。我见到她为下午的宴会做准备,心中产生嫉妒。我已
经放弃了某天夜里醒来发现夏子潜入艺妓馆来救我的希望,或者听到养老町老家消
息的希望。后来,一天上午,妈妈、姑姑正准备带奶奶去野餐,我下楼去在前厅地
板上发现有一个包裹。这是一只盒子,有一臂长,用厚纸包得很严,还用麻绳捆着。
我知道同我无关,但四周没有人看见我,我就走过去读了读包裹上面写的字:
京都府 京都市
祗园 富永町
仁田加代子 转
坂本千代 收
我吃惊得用手轻捂住嘴巴,我相信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像茶杯那么大。在几张邮
票下面写着寄件人的地址,是田中先生的地址。我猜不出包裹内会有什么,可是见
到了田中先生的名字……你也许会觉得好笑,可是我真希望是他发现了送我来这可
怕地方的错误,因此寄给我~些东西,让我自由离开艺妓馆。我不能想象任何一个
包裹能让一个女孩子脱离奴隶生活。但我在心底确实相信,一当包裹打开,我的生
活将从此永远改变。
我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姑姑从楼上下来了。她把我赶到一边去,不管
这盒上有没有我的名字。我当然愿意亲手来打开这盒子,可是她叫我拿把小刀来,
她把绳割断,不慌不忙地拆开粗糙的包裹纸。包裹里面是一个帆布口袋,缝线很蹩
脚,是出自渔夫之手。口袋上缝着一只信封,上面有我的名字。姑姑剪开信封,把
口袋打开,现出一只木盒。我非常激动,猜不透里面是什么东西。姑姑把盒盖打开,
我的心立即沉了下去了。盒里,用白布包着几块灵牌,其中两块是新的,上面写着
不熟悉的佛教徒名字,我不认识。我恐惧地思索着田中先生为什么要寄这些来。
这时,姑姑把木盒留在地板上,盒里的灵牌整齐齐地排列着。姑姑取出信来阅
读。我站在那里,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我的眼眶里尽是眼泪,脑子里却不敢去想任
何事情。最后,姑姑生气地叹出一口气,牵着我的胳膊,把我带进会客室。我跪在
桌边时,双腿抖索,大概是因为害怕我脑中闪过的事情会成为现实。也许田中先生
给我寄来灵牌是件好事。有没有可能父母都迁到京都来了,我们该买一座新的神龛
来供全家亡人的灵牌?或许是夏子让他寄给我,因为夏子就要回京都了?姑姑打断
了我的思路:
“千代,我给你读一读有个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给你写来的信。”她说话的声
音是那么缓慢、低沉,令我奇怪。她把信纸铺开在桌上,我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亲爱的千代:
你离开养老町已有半年,树木不久又要长出新枝了。鲜花总有凋谢的时候,我
们每个人也都会有一天死去。我自己曾是个孤儿,我不得不哀伤地通知你一件一定
会给你沉重负担的事。你到京都开始新生活后六个星期,令慈的受难得以终结,数
周后,令尊也已离开人世。敝人为此深感遗憾。望你节哀。你双亲的遗骨均葬在本
村墓地。已在千岁市的本乡寺做过佛事,养老町的妇女在寺里诵了经。敝人相信你
的双亲已在天上安息。当一名艺妓学徒,道路艰难。然而,对那些经受磨练终于成
为一位艺术家的人,敝人是深深仰慕的。数年前我在祗园有幸见到当地的舞蹈,后
来在一处茶馆参加宴会,留下深刻印象。我在某种程度上满意自己为你在这世上找
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千代,今后你再也不会飘泊无定、受难受苦了。敝人活了这
么大的年纪,目睹了两代孩子的成长,懂得普通的小鸟生出一只天鹅来的事是太稀
少了。天鹅生活在父母的树上是活不成的,所以美貌的有才能的人不得不自己去闯
世界。
你姐姐夏子秋天来过养老町,她同杉井的儿子私奔了。杉井先生极想在有生之
年再见到他的儿子。他请你要是有了你姐姐的音信务必告诉他。
你最诚挚的朋友
田中一郎
姑姑还没有读完,我的眼泪早已像一壶水煮沸后,扑扑地溢了出来。听到母亲
死了,或者听到父亲死了,就够悲伤的了;而现在是刹那间听到母亲、父亲都死了,
外加姐姐也从此失踪……我立刻觉得像一只花瓶被打碎了,再也站立不住。我在这
间房子里已经不辨东西。
你一定会认为我很幼稚,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我还怀着母亲仍活在世上
的希望。可是我的确是抱着这个希望的。我想我该抓住什么东西。姑姑对我很好,
她一再对我说:“忍耐吧,千代,要忍耐。活在这世上,我们有什么办法?”
最后我能开口说话了,我问姑姑,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放这些灵位,我实在不愿
常常见到它们,为他们祈祷,因为这使我大痛苦了。但是姑姑拒绝了。她说我不该
背弃祖先。她帮我把灵位设在楼梯井的地基附近一个架子上,这样,我每天早上就
可以朝它们祈祷。姑姑说:“小千代,千万不要忘记他们。你的童年只剩下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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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六十五岁生日前后,有位朋友送我看一篇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的文章,题目
是《往日祗园二十位名艺妓》。也许是三十位名艺妓,我已记不准。我的姓名赫然
在目,并有一段简介,说我出生京都,其实不是。我也不能向你断言,我不是祗园
二十位名艺妓之一;有些人分不清什么是“名艺妓”还是只听到过姓名的艺妓。我
的情况是,要不是田中先生写信告诉我父母双亡,而且也许再也不能同我姐姐见面,
大概我会同许多可怜的姑娘一样,以一个倒霉的、不走运的艺妓终其一生。
你当然会记得我说过我最初见到田中先生的那天下午,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天
也是最坏的一天。大概我不需要解释为什么说是最坏的一天,不过也许你会觉得奇
怪,我为什么会说还有什么好处呢?当然,截至到今天为止,田中先生带给我的除
了受苦没有别的;但是,他也从此改变了我的生活天地。我们生活一辈子,就像水
从小山上流下来,开头多少是顺着一个方向流的,然后又不得不改变方向。如果我
没有遇上田中先生,也许我的生活就像是一道涓涓细流,从我家的醉醺醺的房子流
进大海。田中先生把我送进这个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改变了。但是,被送进这个世
界,并不是一定要完全失去了老家。我来到祗园半年多,接到田中先生来信,以前,
我从未放弃过同我的家人有朝一日总会在别处过上好生活的念头。我的一半在祗园,
一半老在梦想着回家。而梦想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有时候它会像文火一样问烧,有
时候会成为大火把我们自己吞没。
收到信后余下来的春天和整个夏天,我就像一个小孩在大雾笼罩的湖上迷失了
方向。一天天糊里糊涂地过去。除了悲惨与恐惧的心情外,只能记忆起来一些片断
的事情,人冬后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久久地坐在仆人的房间望着大雪默默地降落在
艺妓馆的小院里。我想象中,父亲正在他孤单单的房子的孤单单的小桌旁咳嗽,母
亲躺在铺上这么瘦小虚弱,几乎沉没在被褥里看不见身体。我磕磕碰碰地走到院子
里去想解脱我的烦恼,可是毫无办法,因为悲惨是我命中注定的。
家庭噩耗到来后的第二年,一开春,发生了一件事。那是在四月,又逢樱花盛
开的时节,大概田中先生来信正好过了一年。我那时快满十二岁了,已有一点妇人
气概;而南瓜还满是小孩子气。我的身高差不多已经长足。身子还较瘦弱、多节,
像还只有一两年的嫩枝,但是面孔已不再有孩童的稚嫩,下巴变尖,颧骨突出,眼
睛长成杏圆形。过去上街,男人们看我就像看见一只鸽子,无人注意;现在,我从
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就用眼盯着我。在受到忽视好长时间之后居然受人注意了,自
己也感到惊奇。
不管怎么说吧,四月间一天清晨,我从一个梦中惊醒。在梦中我见到一个胡子
长长的男人,他的胡子如此浓密,以致面庞模糊不清,像是电影镜头中有意搞得模
糊似的。他站在我面前说了什么话我已记不起来,此时,他忽然拉开他身旁一扇窗
户的纸窗,发出一个响声。我一醒来,以为是屋子里发出来的响声。但女仆们都在
沉睡,南瓜的圆脸袋埋在枕头里。什么事情都同平常一样,可是我的感觉不一样。
我感到我通过梦中窗户所看到的世界已不同于头天夜里以前的世界。
我解释不清楚什么意思。那天上午在清扫院中石阶时还在不断思索,后来觉得
头脑里有一种嗡嗡声,在那里绕来绕去,就像一只蜜峰在一只瓶子里东撞西撞飞不
出瓶子去。我放下扫帚,坐到了泥地走廊上,从房基空屋中出来的寒风吹在我背上。
我想起了一件自从我来到京都后还从未思考过的事情。
我同姐姐分开后一天或两天,一天下午让我去洗一些破布,有一只蛾飞来停在
我手臂上。我抖了抖手臂,原想它会飞走,却不料它像一颗小卵石,从我手臂上滑
下来掉在地上。我不知道它是否在天空中已经死去,才掉到我臂上的,还是我杀死
了它。这只小昆虫的死去,触动了我。我挺喜欢它翼翅上的可爱花样的,所以用一
块破布把它包裹起来,藏在屋基下的空层。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到这只飞蛾,可是这会儿我想起了它,便跪下来,从
房基的空层里把它掏了出来。生活中许多东西已经变了样,连我自己的模样也变了,
可是当我把布包解开时,发现蛾子同我埋葬它的那天一模一样,完好如初。它好像
是穿着一件柔和的灰棕色的袍子,就像母亲晚上打麻将时穿的那件袍子。这件袍子
非常完美,没有丝毫变样。要是我来到京都后什么变化也没有……想到这里,我的
思绪像飓风那样震动起来。看来我们俩——我同飞蛾——是两种极端的对立面。我
的生活像泉水那么不稳定,变化莫测,而蛾子则像一块石头,一成不变。想到这里,
我伸出一根手指去触摸蛾子的身子,而一当我的手指触及,蛾子立刻变成一堆灰土,
没有任何声响,甚至我都看不清它是如何粉碎的。我感到如此惊愕以致发出一个喊
声。我的思绪已不再打转,我感到眼界大开。我把蛾子的灰土撒在地上,对我一上
午困惑不解的事情已经明白过来。陈腐的空气已经一扫而光。过去的一切已经远逝。
母亲和父亲都已故去,这已无法改变。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也已在过去的一年中死
去。我的姐姐……是的,她也远走了;只有我没有走掉。我不敢肯定这么说你是不
是能听懂,不过我自己已经转过身来朝另一个方向去看了。我不再朝后看、朝过去
的事情看,我只朝前看我的未来了。现在我面前的问题是: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一旦头脑中形成这样一个问题,我从当天发生的事情就可以确有把握地断定,
我将会有一个奇迹。这就是为什么我梦中胡子长长的男人要打开那扇窗户。他是在
对我说:“瞧着那个自己会现出来的东西。那件东西,等你找到了它,它就是你的
未来。”
我没有时间往下想,就听见姑姑在唤我:
“千代,到这里来!”
XXX
我走上泥地走廊,脑子还有些不清。如果姑姑对我说:“你想知道你的未来吗?
好吧,你听仔细……”我是不会感到惊奇的。可是事情并非如此,她拿出一块白的
正方形丝帕来,上面有两只发饰。
“拿着”,她对我说,“天知道初桃昨晚是怎么回事。她戴着别人的发饰回艺
妓馆来。她一定是喝了比平常更多的清酒。上学校找她去,问问是谁的,还给她。”
我瞧了瞧发针,姑姑又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要我办的事项,告诉我办完
了尽快回艺妓馆来。
插着别人的发针回家来也许并不稀奇,但这同穿着别人的内衣裤回家是一样的。
艺妓并不每大洗发,因为梳头发太费事。所以发饰都是很亲近的东西,姑姑不愿碰
别人的发饰,所以用一方丝帕垫着。她包好了,交给我,就像我刚刚拿在手里的包
飞蛾的小包包。想起了这件事,我略略犹豫,姑姑说“老天爷,拿去吧!”我接了
过来,在去学校的路上,打开丝帕想再看一眼。其中一个黑漆木梳,形状像下山的
残阳,上面有金色花纹图案;另一个是一根亚麻色的木簪,一头有两颗珍珠,珠上
有半圆形的带银托的琥珀。
我在学校校舍外边等着,直到听见表示课程结束的铃声。穿着蓝白二色的女孩
子们蜂涌而出。我还没有认出初桃,初桃已经先认出了我,她同另一名艺妓一道向
我走来。你会奇怪她为什么会到学校来了,她不是已经能歌善舞,知道当一名艺妓
所需要知道的一切事情了吗。但是,干这一行,即使是最有名的艺妓,也要不断学
习高级的舞蹈,甚至有些五十多岁、六十多岁的艺妓还来学校学习。
“嗨,瞧,”初桃对她的朋友说,“一定是根芦苇。看她有多高!”我比她高
出一指宽,她用这种方式来戏弄我。
“姑姑派我来的,小姐,”我说,“查一查你昨夜偷来的发饰是谁的。”
初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从我手中一把夺过去丝帕卷,打开了包。
“啊,这些不是我的……”她说,“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噢,初桃小姐!”另一名艺妓说,“你不记得吗?你和加奈子两个人同宇和
法官玩那个傻乎乎的游戏,不是把发饰取下来了吗?一定是加奈子把你的发饰戴回
家去,你把她的发饰戴回家来了。”
“真讨厌,”初桃说,“你知道加奈子有多少天没洗发了?反正她的艺妓馆就
在你隔壁。你替我还她怎么样?告诉她,我以后再去取回我的发饰,她最好别留下。”
那位艺妓拿着发饰走了。
“喔,别走,小千代,”初桃对我说,“我要让你看一个人,就是那边那个正
穿过门洞的年轻姑娘,她名叫一木美惠。”
我望望一木美惠,初桃不打算再说她什么事了,我就说:“我不认识她。”
“当然你不认识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有点笨,像被子那么笨拙。不过我想
你会觉得有趣的,她要当艺妓了,可你永远当不成。”
初桃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残酷的话来让我听了。一年半以来,我一直在做着单调
乏味的仆人工作。这样的生活看来没个尽头。我不想说我想当上艺妓,可是我当然
不愿意就当一个仆人。我在学校的花园里长久站着,望着同年龄的女孩子们互相亲
切地交谈着鱼贯而过。她们也许是吃午饭去,不过在我看来,她们是从一椿重要事
情走向另一椿重要事情,生活中充满希望,而我只能回去擦院子里的石台阶。花园
里空无一人了,我担心这也许就是我将等来的预示——别的年轻姑娘都有她们的前
程,只我一个人落在后头。这种想法使我再也无法在花园里呆下去了。我走到茂生
街,又转向加茂桥。南伊豆戏院门口挂着大旗,说明当天下午上演一场名为《席巴
拉库》的歌舞伎,那是非常有名的戏,尽管当时我对歌舞伎还一无所知。如潮的观
众涌入戏院。在一些穿着黑色西装或和服的男子中间,有一些色彩鲜艳的艺妓,看
起来就像是浑浊的河水上飘着些金黄色的秋叶。在这个地方,我再次见到了热热闹
闹的生活在我身旁过去。我赶紧离开大街,走上一条沿着白川溪的小路,即使在这
样一条小路上,仍有一些男人与艺妓在兴冲冲地赶路。为了摆脱痛苦的感觉,我走
到白川溪岸边,但残忍的是,即使河水也在兴冲冲地流淌着,流向加茂河,再流向
小坂弯与琵琶湖。似乎等着我的是同样的信息。我撞到河边的矮石墙上去哭开了。
我是大洋中一个荒无人迹的小岛,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觉得自己来到一个地
方,不会听到人的话声的,——然而,有个男人在说话:
“怎么回事?这么好的天气不该不高兴的。”
一般来说,祗园大街上的男人是不会注意到像我这样的小姑娘的,尤其是我正
在干傻事——哭。即使是男人见到了我,也不会同我讲话,除非是命令我走开或者
其他这类事情。然而,这位男子不仅耐心地对我说话,而且显得很和气。他对我说
话的语气就像是在同一个好朋友的女儿讲话。刹那间,我想大概碰上了一个完全不
同于过去的新世界、一个待我公平甚至和善的新世界、一个做父亲的不会出卖女儿
的新世界。在我四周喧闹异常、过着开开心心的生活的景象看来不再会刺激我了,
至少我不必为此烦心了。当我抬头来瞧着那个男子时,我觉得悲惨已离开了我,留
在了石墙上。
我很愿意为你描述他的形象,不过我只有用一种方式来描述——告诉你养老町
大海峭壁上的一种树。这种树因受大风常吹而变得像浮木那样平滑,我四五岁的时
候,有一天发现树上有一张男人的面孔。就是说,我发现一个平滑的、碟子大小的
疤结,两边有两个凸块像是颧骨。凸块下的阴影像是眼窟窿;阴影下面稍鼓起一点
来那就是鼻子。这张脸略略向一边倾斜,好奇地凝视着我。我感觉这是一张人的面
孔,他对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十分自信。我见到他,就会陷入冥思,我认为这是
菩萨的面孔。
那位在街上同我说话的男子也有同样的一张宽宽的宁静的面孔。并且,他的模
样是如此和霭、安详,我感觉到他会一直站着直等我不再闷闷不乐。他大概有四十
五岁,灰发从前额往后梳。但我不能长久地看他。他是那么高贵,我立刻脸红,把
头转开了。
他的两侧,各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名男子的旁边有一名艺妓,我听见艺妓
低声对他说:
“嘿,她只是个佣人!也许她办事情把脚指头碰了。一定很快会有人来帮助她
的。”
“但愿我也像你那么相信人,伊津子小姐,”男子说。
“戏马上就要开场了。真的,主席,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我在祗园办事,常听人称呼:“处长,”偶尔也有称。副总裁"的。但很少听
到称“主席”的。通常被称为主席的人总是秃顶、蹙额,在街上昂首阔步时老有一
批下级职员簇拥着。在我面前的这位男子和一般的主席完全不同,即使像我这样不
谙世事的小姑娘,也能猜得出来,他的公司不会是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公司。一个大
公司的老板是不可能停下来同我讲话的。
“你想告诉我,帮助这个女孩子是在浪费时间?”主席说。
“喔,不是。”艺妓说,“只是没有时间可耽搁了。我们可能已经误了第一场
了。”
“听着,伊津子小姐,你自己以前的地位也同这个女孩子差不多。你不能装出
来一名艺妓的生活是那么顺当的。我想你同别的人——”
“我也曾处于这种地位?主席,您是说……我也曾当众出丑吗?”
这时,主席要两个青年男子把艺妓带走,先到戏院去。这三人朝主席鞠一躬后
走开了。主席看着我,我不敢去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我说:
“先生,她说的是对的,我只是个蠢孩子!……请您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耽误
了看戏。”
“你站起来,”他对我说。
我不敢不服从,尽管我不晓得他想干什么。其实呢,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
手捐,把我脸上从石墙上沾下来的一颗砂粒揩去。离他这么近,我都能闻到他皮肤
上的滑石粉味道,使我想起那天大正天皇的侄子曾来到我们渔村。那位皇亲只是跨
出汽车,走到出海口再回来,向在他面前下跪的人们点了点头,他穿着一套西服,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西服。我还记得他的胡髭是仔细修饰过的,同村里的男人完全不
一样,村里的男人脸上胡子拉碴,从不修剪。在此以前,我们村子从来没有出过重
要的事情。这一天,大家都受了感动。
在我的生活中,偶而会遇上什么事情因为从来未见过类似的事情因此对它不理
解。天皇的侄子给了我很大的震动,现在这位主席也如此。他揩掉了我脸上的砂粒
后,用手指把我的下巴托起来。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不用害羞,”他说,“你还不敢看我呢。有人待
你不好,……或者你生活很苦。”
‘戏不知道,先生,”我说,其实我心里很明白。
“在这个世上,我们谁也不会享受到我们该享的福的,”他对我这么说。他把
眼睛眯起来,似乎要我严肃地想想他所说的话。
我非常想再看看他脸上光滑的皮肤、宽宽的眉毛,一双慈祥的眼睛上有着像大
理石做成的眼皮;但是我们俩人之间的社会地位是如此悬殊。最终,我还是抬起眼
睛扫了一眼,立刻又脸红,把目光移开了,也许他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就这么
扫了一眼,我怎么描述得出对他的印象呢?他瞧着我,就像一位胸有成竹的音乐家
正瞧着他准备演奏的一件乐器。我感觉到他似乎看透了我,如同看透他自己身体上
的哪个部分。我真想成为他打算演奏的一件乐器!
过了一忽,他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
“你喜欢甜梅子还是樱桃?”他问我。
“您说什么,先生?您是说……吃吗?”
“我刚才经过一个小摊,是卖浇糖浆的刨冰的。我在成年以后从来没有尝过这
种东西,不过小时候是很喜欢的。拿着这只角子去买一份吃吧。把我的手绢也拿去,
回头你可以再擦擦脸”,他说着,把一只角子放在手绢当中,包成一卷,交到我手
中。
从主席最初对我说话那一刻起,我全然忘记我是见到了预示我未来的预兆。我
见到他手中的手帕卷时。我想到了我包裹飞蛾的布包,忽然想到了这是预兆。我接
过手帕卷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想对他说我是多么地感激他——当然我是表达
不尽我的谢意的。我不是为那只角子谢他,也不是谢他为了他要帮助我而自己碰上
了麻烦,……而是为了我甚至在今天也解释不清的某种事情。也许是为了他为我指
出了这世上除了残酷还有些别的东西。
我望着他走开,我心里有着痛苦——一种令人高兴的痛苦,如果世界上有这种
东西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你的一生中某个夜晚曾有过比任何人更激动的经
历,你当然不愿见它结束,但毕竟你会感激此事已经发生过。也许说来奇怪,在街
上一次平平常常的偶遇会带来这样的变化。不过有时候生活的确会是这样的,是不
是?我的确认为,如果是你在那里见到我所见,感到我所感,同样的事情也会在你
身上发生。
那位主席的身影已经消逝,我立即奔到街上去寻觅冷饮小摊。那一天并不特别
热,我不怎么想吃刨冰,不过吃到创冰会使我再想到那位主席。所以我买了一只纸
椎刨冰,上面浇着樱桃糖浆,又回到石墙坐着。糖浆的滋味很刺激,也很复杂,大
概是因为我的情绪那么激动。如果我是一个像伊津子那样的艺妓,我想一个像主席
那样的男人是会在我身上花时间的。我还从来未羡慕过当艺妓。当然,我是被带到
京都来打算做艺妓的;不过,截至当时,如果我有机会逃跑,我是立刻就逃跑的。
现在,我懂得了我忽视了一点:我不是来打算当一名艺妓的,而是就是来当艺妓的。
打算成为一名艺妓……这很难说成是生活的目的。但是成为一名艺妓……如今我已
认识到可以成为一块踏脚石以求得别的东西。如果我估计主席的年纪是对的,他大
概不超过四十五岁。而许多艺妓在二十岁上下已经获得巨大成功。伊津子大概不超
过二十五岁。我还只是个孩子,将近十二岁……再过十二年,也才二十多岁。那时
主席呢?他大概还不到田中先生的年纪。
主席给我的那只角子,买了一份刨冰还有富余。我把小贩找给我的零钱攥在手
心里——三个大小不同的辅币。最初我想永远存起来,后来想到可以用来做更重要
得多的事情。
我奔到茂生街,一路小跑,跑到祗园的尽东头,那里有个祗园神殿。我走上石
阶,但是不敢从双层人字形屋顶的大门穿过去,而是绕着它走过去。穿过砾石铺地
的庭院,又上了一层台阶,通过拱门来到了神殿。我把三个辅币扔进了供箱——这
些辅币也许足够使我离开祗园了——并合掌三鞠躬向神祝拜。我双眼紧闭,双手合
十,祈求神灵保佑我成为艺妓。我愿经受v;【练的磨难,克服任何困难,就为了有
机会吸引一个像主席那样的男人。
我睁开双眼,耳中仍是东王寺大街上车水马龙的热闹声。树仍同刚才那样在微
风中籁籁作响。任何事物都没有变化。至于神灵有没有听到我的祈祷,我就不得而
知了。除了把主席给我的手绢塞进袍袖回艺妓馆去,其他事情也没有什么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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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数月过后,一天早上,我们正在收拾罗袍(由轻丝织成的夏装)、拿出单袍
(没有衬里的秋装),我闻到屋里飘出来一股极难闻的气味,吓得连手上捧着的一
叠袍子都掉到了地上。这股气味是从奶奶的房间里出来的。我跑到楼上去找姑姑,
我知道出了大事了。姑姑慌忙奔下楼来,进了奶奶的房间发现奶奶已经躺在地板上
死去,样子很特别。
在我们这所艺妓馆里,只有奶奶拥有一台电热炉。除了夏天,她每晚.上都要
用电热炉的。现正进入九月,我们刚把夏装收抬进箱柜,奶奶已开始用电热炉。其
实天气并不寒冷,我们是按照日历不是按照户外的温度来换装的,奶奶用电炉也一
样。她喜欢电炉到了不近情理的程度,也许因为她一辈子挨过太多的寒夜了。
奶奶通常的习惯是每天早上把电线卷起来,然后把电炉放到墙脚下。用的时间
长了,电线烧穿,整个电炉便连电了。警察说,奶奶早上一碰到电炉,一定是立刻
触电不能动弹了,也许是立即电死的。奶奶瘫倒在地板上,脸又正好压在了金属片
上,因此发出了恶臭。幸亏我只见到了她的双腿,没有看见她的脸,她的双腿像是
两条裹在皱巴巴的丝绸里的两根嫩树枝。
XXX
奶奶死后的一两个星期,你可以想象得出我们有多忙碌。不仅要彻底打扫屋子,
因为在神道教的教义中,死了人是最不洁之事,必须在屋内点蜡烛,供食品,门口
点灯笼,安置茶席与托盘(托盘供来吊祭的客人送钱),诸如此类。我们忙得把厨
娘都累病了,请来医生作了检查原来是因为她头天夜里只睡了两个小时,整天工作
不停,只喝了一碗清汤。我惊奇地瞧着妈妈花钱几乎毫无节制,她安排了在佛寺里
给奶奶念经超度,在殡仪馆安排了荷花灯,仟礼——所有这些可都是在大萧条时期
呀!最初我纳闷妈妈做这些事是不是出于对奶奶的深切怀念,后来我才明白:实际
上所有祗园的人都要登我们艺妓馆的门来吊唁奶奶,并参加庙里举行的佛事,妈妈
必须装点门面。
几天内,所有祗园的人们的确都来了,或者说看来如此;我们不断地供茶、供
甜食。妈妈和姑姑接待各个茶馆与艺妓馆的女主人以及不少同奶奶相识的女佣;还
有店主、做假发套的、理发师,这些大多是男人;当然,还有几十名艺妓。年岁大
一些的艺妓在奶奶还工作的时候就认识她,年轻的从未听说过她,她们过来是出于
对妈妈的尊重——或者某些人是因为同初桃有这种那种的关系。
那些天,我的差使是把吊客领到接待室,妈妈和姑姑在那里恭候她们。其实相
距没有多远,但客人不一定熟悉;再者,我还须认清并记住哪张脸是穿哪双鞋子的,
因为门口摆的鞋太挤,我必须把鞋送进仆人的房间,客人要走时再拿出来。最初我
做不来这差事。我不能直直地看着客人们的眼睛以免显得粗鲁,可是只瞥见一眼又
记不住他们。很快我发现,可以仔细地辨认她们所穿的和服。
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下午,大门打开,进来一套和服立即吸引我的注意,这是一
件最可爱的和服。由于场合的关系它是暗色的:浅黑色的底面,下摆则有绿色与金
黄色的草织成的图案,十分好看。我想象不出养老町的渔家妇女见到这样的和服有
多么惊奇。这位吊客还带着一名女仆,因此我以为她是一位茶馆或艺妓馆的女主人
——因为很少艺妓能有这种排场的。当她在望着门中的神龛时,我乘机偷偷地看她
一眼。这是一张完美的鸭蛋脸,使我立刻想起姑姑房间里挂的一张美人图,那是一
千多年前的一位名妓。她不像初桃那样吸引人,但是她的风度优雅使我倾倒。忽然,
我认出来了她是谁。
真美羽,就是初桃让我把她的和服毁了的那个艺妓。
她的和服出了什么事不是我的过错,但是,我还是不同她接触的好。我引她同
女仆进屋时,低着头,把我的脸隐藏起来。我不认为她会认出我来,因为我在退还
和服时,她一定没有看清我的脸,即使她见过,也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跟着她的女
仆已不是当年满眼泪水从我手中把和服接过去的那个年轻的女佣。等到我向她们鞠
躬,把她们留在接待室,我才松了一口气。
二十分钟后,真美羽和她仆人要走了,我把她们的鞋子拿过来,安放在门口台
阶上,仍低着头,十分紧张。她的女仆把门打开,我觉得苦难过去了。可是真美羽
没有出门,站在门口不动。我开始担心了,我怕我的眼睛不听大脑的指挥,我明知
不该这么做,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抬了抬眼睛。我真感到恐怖,因为真美羽正在看着
我。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觉得语调是相当严肃的。
我告诉她我叫千代。
“站直一点,千代,我要看看你。”
我直起腰来。只要我能像吞下面条那样把我的面孔吞没掉,我一定会那么做。
“过来,我要看看你!”她说,“你好像在数你的脚趾头。”
我抬起头,尽管没有抬起眼睛。真美羽叹了一口长气,命令我抬眼睛望着她。
“多么不平凡的一对眼睛,”她说,“我还以为我只能想象会有这样的眼睛。
你说这叫什么颜色,辰美?”
女仆重新走进大门,瞧了我一眼。“蓝灰色的,小姐”,她回答”,
“我也正想说是蓝灰色。喏,你看祗园的女孩子当中有多少人有这样的眼睛!”
我不知道真美羽是对我说话还是对辰美说话,不过我们俩谁也回答不出。真美
羽带着一种特别的表情看着我——似乎集中注意在某处。然后,使我大为轻松的是,
她道了谢,出了门。
XXX
奶奶的葬礼在大约一周后举行,日子是由算命先生定的。之后,我们把艺妓馆
又恢复了原样,但有一些变动。姑姑从楼上搬下来住进奶奶的房间,南瓜(她早已
成为艺妓学徒)住进了楼上姑姑的房间。此外,又来了两名新女仆,年纪都在中年,
精力充沛。妈妈增加女仆是件怪事,因为家庭成员减少了一个。但是艺妓馆原先是
人手不足的,因为奶奶不喜欢人多。
最后一项变动是解除了南瓜的家庭杂务,只要求她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当一
名艺妓所需的各种本领。通常,女孩子们是不给这么多时间来学艺的,但南瓜比较
笨,所以给了她更多的学艺时间。我看她每天跪在木板通道上几个小时、几个小时
地练弹三弦,舌头还伸出嘴边,真替她难过。我俩目光相遇时,她总朝我一笑,她
的性情的确还是甜美、和霭的。可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忍耐也许会来到的一个
新开始,而这是我必须得到的机会。我在等待着机会之门在某处为我打开,有时我
入睡前,躺在铺位上,拿出主席给我的手绢,使劲地嗅嗅它的香味。我的脑子里别
的都不想,只想着他的模样,想着那天感觉到的脸上被照射到的温暖的阳光,以及
我遇到他时所依傍的石墙。他是我的千手千眼救命菩萨,一定会来帮助我的。我想
象不出他怎样来帮我,但我祈祷他一定会来。
奶奶去世将近一个月,一天,一名女仆走来对我说,门口有位客人找我。那是
一个十月的下午,本不该这么热的,我正用手操作的除尘器在打扫楼上南瓜的新卧
房的榻榻米,汗水已使我浑身湿透。南瓜习惯于把米饭撒得到处都是,所以榻榻米
要经常打扫。我用一块湿布尽快地擦拭一下身上,便跑下楼去,发现一个年轻的女
子站在大门口,穿着一件像是女仆穿的和服。我跪下来向她鞠躬。我再一次看她,
就认出了她是几个星期前跟随真美羽来我们艺妓馆的那个女仆。我很遗憾在这样的
场合见到她。我感到忐忑不安。但是,她用手势示意我跟随她到大门外边去,我便
套上木展随她来到了街上。
‘你常到大街上去办事吗?千代?”她问我。
我企图逃跑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已不再禁闭在艺妓馆内了。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这么问。我回答她说,我是常出门的。
“那就好”,她说,“你安排一下,明天下午三点钟在白川溪的小桥上等我。”
“好的,小姐”我说,“不过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行不行?”她回答,她耸了耸鼻子,我怀疑她是不是在戏
弄我。
XXX
我对真美羽的仆人要我去什么地方也许就是真美羽那里去挨一顿骂,当然是不
会高兴的。不过也无所谓。第二天我让南瓜把我派出去办事,其实本来是不必要的。
南瓜怕惹上麻烦,直到我答应将来想法报答她,她才允诺。这样,到下午三点钟,
她把我从庭院中叫出来:
“千代小姐,能不能请你出去一趟替我买几根琴弦和一本新出的歌舞伎杂志回
来?”为了使她受到教育,老师叫她阅读这种杂志。接下来她故意提高嗓门说:
“行不行啊?姑姑?”姑姑没有答话,她正在楼上午睡。
我离开艺妓馆,沿着白川溪走到一座通向仍属祗园区的本吉时的拱桥。由于天
气温暖可爱,不少男人和艺妓在街上散步,欣赏着树枝低垂的樱桃树,它们的嫩尖
拂到了水面。我在桥边等候,见到一群外国游客来游览有名的祗园地区。我在京都
见过外国游客,但这群人显得更特别,大鼻子妇女穿着长裙,头发很光亮;男人身
材这么高大,显得自信。皮鞋踩在人行道登登地响,有个男人指我,用外国话说了
几句,别人就都转过身来看我。我感到很窘,因此假装在地上找什么东西,把身子
蹲下来,使自己躲起来。
后来,真美羽的女仆到了,正如我所害怕的,她领我过了桥,沿着小河来到上
次初桃同光琳把和服交给我让我上楼的那个大门口。如果这桩事情还要让我吃苦头,
那对我太不公平了。女仆为我开了门。我登上台级,走上光线黯淡的台阶。到了阶
顶,我们俩人脱了鞋,走进了公寓。
“千代来了,小姐,”她喊了一声。
我听见真美羽的说话声从后屋传出来:“好啊,谢谢你,辰美!”
年轻妇女领我到一张桌旁,桌子靠近一扇开着的窗子。我在一边的垫子上跪坐
着,尽量克制自己不要紧张。很快,另一名女仆进屋端上一杯茶给我——原来真美
羽不止有一名女仆而是两名女仆。我没有想到还会端茶给我,事实上,在几年前在
田中先生家吃饭以来,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我向她鞠躬表示感谢,端起茶来啜几
口,以便显得不那么无礼。我坐了好长一会儿,无事可作,只是倾听窗外白川溪的
流水流过高及膝盖的小瀑布时发出的淙淙声。
真美羽这套公寓不算大,但极其优美,全新的榻榻米,黄绿色的光泽十分可爱,
且发出一股稻草香。要是你近前仔细察看一块榻榻米,你会注意到四周是用布料滚
边的,通常用黑棉布或亚麻布,但这里是用绿色与金黄色相间的丝绸滚的边。不远
处,在一个壁凹处悬挂着一副横幅,书法流畅,是著名书法家松平功一送给真美羽
的,横幅下面,有一盆山茱萸,在一个浅浅的深黑色有裂缝图案的上釉花盆中,花
枝错落有致。我觉得这只花盆很特别,原来送给真美羽这只花盆的不是别人正是制
陶大师吉田作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成为仍在世的著名国宝。
真美羽终于从后屋走出来,穿着华丽的奶色和服,下摆有水纹图案。我转过身
来,她缓缓地走到桌边,我向她深深地一鞠躬,她跪坐在桌子对面,啜了一口女仆
端来的茶,然后说:
“喏……你叫千代,是不是?今天下午你为什么不对我说说,你想从你们艺妓
馆出来的事?我敢肯定,仁田夫人对她的女仆白天出去干私事一定不会高兴的。”
我当然不喜欢谈论这类问题。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尽管我知道不作
回答是不合礼貌的。真美羽只是在啜着茶,用一种慈祥的目光看着我。最后,她说:
“你以为我要骂你,是不是?不过我只有兴趣知道你到这里来会不会使你惹上
麻烦?”
我听她这么说,心就放下了。“不,小姐”,我说,“人家以为我是来买歌舞
伎杂志和三弦琴琴弦的。”
“噢,那好,这些东西我有不少呢,”她说着,叫女仆拿来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你回你的艺妓馆的时候,把它们带回去,没有人会怀疑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好了,
现在,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去你们艺妓馆吊唁的时候,见到还有一个和你同龄的女
孩子。”
“那一定是南瓜。是脸圆圆的吧?”
真美羽问我为什么叫南瓜,我作了解释,她听了哈哈大笑。
“那个叫南瓜的女孩子,怎么能同初桃合得来?”
“嗯,小姐,”我说,“我想初桃只把南瓜当成落在院子里的一片树叶。”
“真有诗意……落在院子里的一片树叶。初桃是不是也这样看待你?”
我张嘴想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基本上不了解真美羽,而在外面讲初
桃的坏话也有点不恰当。真美羽大概估计到了我的想法,因为她对我说:
“你不需要回答。我大了解初桃会怎么对待你了。我想,就像一条毒蛇怎么对
待它下一顿饭。”
“我能不能问一下,小姐,是谁告诉您的?”
“没有人告诉我,”她说,“初桃同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我那时是六岁,
她九岁。你要是瞧着一个人这么长时间尽干坏事,你就明白她往后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招她这么恨我,”我说。
“了解初桃不比了解一只猫更困难。一只晒太阳的猫要是没有别的猫在身边,
那么它会是很快活的。但是,它要是想到别的猫把头伸进它的饭碗,……没有人对
你说过初桃怎样把年轻的初子赶出祗园去的吗?”
我对她说,我没听说过。
“初子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姑娘呀!”真美羽开始讲起这个故事。“她是我很亲
密的一个朋友。她同你们的初桃是姊妹俩。就是说,她们俩都是一位艺妓训练出来
的——这位艺妓就是著名的富初美,当时她岁数已经大了。你们的初桃从来不喜欢
初子,她们俩都当了艺妓学徒之后,她不能容忍有这么一个对手。因此她在祗园散
布谣言说初子有天晚上在胡同里同一名年轻警察做非礼之事被人当场抓到了。当然
绝无此事。如果初桃只是到处讲讲这件故事,没有人会相信她的。人们知道她对初
子有多嫉妒。所以她就这么做:不论什么时候她碰上一个喝醉酒的人——不论是艺
妓、女仆甚至一个来游览祗园的男人都无所谓——她就向人家耳边灌输初子的故事,
这样,第二天这个人只记得初子的事但是忘记了是初桃说的。这样,可怜的初子的
面子丢光了,这样,初桃就轻而易举地再耍几个小花招,把初子赶出了祗园。”
我听到除我以外还有旁人受到初桃这么虐待,倒觉得轻松了几分。
“她不能容忍有竞争对手。”真美羽接着说,“这就是她虐待你的原因。”
“初桃绝不会把我看成是她的对手的,小姐,”我说,“我同她相比,就像一
根划桨同一个大海相比。”
“在整个祗园也许不能相比。可是,在你们的艺妓馆内部——你不觉得奇怪仁
田夫人始终没有收初桃做她的养女吗?仁田艺妓馆一定会成为祗园最富有但是没有
继承人的艺妓馆了。收养了初桃,不但仁田夫人解决了继承问题,而且初桃所有的
收入都可以归了艺妓馆,初桃一个铜板都拿不到手了。而初桃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艺
妓!你想想看,仁田夫人同别人一样,爱财如命,早就可以收养初桃了。她没有收
养,一定有很充足的理由。你想是不是?”
我当然从没有想到这种事,但听了真美羽说了以后,我明白了这理由是什么。
“收养了初桃,”我说,“就像是把老虎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就这么回事。我断定仁田夫人很明白,收养了初桃会搞成什么样子——也许
会想法设法把妈妈赶出去。初机比小孩子还少耐性。她连一只柳条笼里的蟋蟀都养
不活的。一两年后,她也许会把艺妓馆积攒的和服统统卖掉,然后退休。小千代,
那就是初桃这么恨你的原因。那个叫南瓜的女孩子,我想仁田夫人是不会考虑收养
她的,初桃对此是不会担心的。”
“真美羽小姐,”我说,“我断定您一定记得您的和服是怎么毁的?”
“你会告诉我,是你把墨汁泼上去的吧”
“嗯,……是的,小姐。我敢肯定您一定明白初桃是主使人。我真的一直在盼
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向您当面道歉。”
真美羽瞅着我好长一会儿。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后来她说:
“你要是愿意,可以向我道歉。”
我从桌旁站立起来,深深一鞠躬,头都快要碰上了垫子。但不等我开口,真美
羽就打断了我。
“这一躬鞠得真可爱,就像是一个农民头一次来到京都。”她说,“不过你想
有教养,就得这样。你瞧我,要离桌子远一点。行啦,这样再跪下。现在,把你的
手指伸出来,放在你身子前边垫子上。只要指尖,不要一只手都按在垫子上。决不
能把手指叉开,我见到你手指间还有缝。很好,把手指放在垫子上……两只手并拢
来……对了!现在好看多了。鞠躬越低越好,不过头颈不能弯,不能让脑袋垂下来。
老天爷,双手不要使劲,否则就像个男人!那很好。现在你再试一试。”
我再向她鞠一躬,又对她说了一遍我在她和服被毁的事件中也起了作用,为此
请她原谅。
“那是一件很美好的和服,是不是?”她说,“好啦,现在,让我们忘掉这事
吧。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再接受艺妓训练了?你学校里的老师告诉我,你是学得很
好的。你应该在祗园大获成功的。仁田夫人为什么不让你去上课了?”
我告诉了她我负债的事,包括那件和服和初桃诬我偷了她的头饰。直等我说完
了,真美羽一直在冷冷地看着我。最后她说:
“还有什么事你没告诉我。我估计,仁田夫人考虑到你欠的债,会更盼望你成
为一名成功的艺妓。你要是当一个女仆,一辈子也还不清债的。”
我听到这里,立刻羞愧得低下头去,我发现真美羽能看出我头脑中的思想。
“你想逃跑,对不对?”
“是的,小姐。”我说,“我有个姐姐。我们俩人被分开了,不过我们想找到
一起。我们本来计划好在一个夜里一起逃跑的……可是我从屋顶上跌下来,折断了
胳膊。”
“屋顶!你一定是说笑话。你是想上屋顶去看京都最后一眼吗?”
我向她解释了经过。“我知道是件蠢事,”后来我说,“现在妈妈不愿为我受
训投资一分钱了,因为她怕我再一次逃跑。”
“还有更深的理由呐。一个女孩子逃跑了。就让艺妓馆的女主人丢脸了。祗园
的人们都是这么想的。人家会说:‘老天爷,她连自己的女仆人都管不住!’诸如
此类。那么,小千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呐?我看你不像那种女孩子甘心一辈子当
佣人。”
“噢,小姐……为补偿我的错误,我情愿做任何事情,”我说,“我来京都两
年多了。我一直在耐心等着也许会碰上什么机会。”
“耐心等对你不合适。我看得出你命里水多。水是不能等的。它是随着环境改
变形状改变流向的,还会找到别人想不到的秘密通道——从屋顶的小洞或者盒子底
上的小洞流出来。毫无疑问,水是五行当中最活跃的。水能冲刷大地,能把火浇灭,
能把一片金属腐蚀掉。甚至树木,虽然是本身天然成长的,可是没有水它就活不成。
现在,你还没有利用这些力量来过你的生活,对不对?”
“对了,真的,小姐,正是流水让我想到从屋顶逃跑。”
“我断定你是个聪明姑娘,千代。不过,我想那不是你最聪明的时刻。命中多
水的人也不该随波逐流。我们应当朝风景好的地方流。”
“我想我就像是一条小河让一道闸给间住了,那道水闸就是初桃。”
“对,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她说,慈祥地看着我。“不过有时候水也许能把
水闸冲跨的。”
从我一来到真美羽的公寓,我就在纳闷她为什么要把我找来。我已经判断出同
和服事件无关;不过直到这会儿我才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事情。真美羽一定是想
利用我对初桃进行报复。她们俩人很明显是对手;初桃两年前毁了真美羽的和服。
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呢?无疑,真美羽一直在等待时机,现在,看来是她找到了时
机。她想利用我,让我起到旁草的作用,把花园里别的花草都蹩死。她不单单是为
了报复,除非我弄错了,她还想彻底把初桃毁掉。
“不管怎么样,”真美羽接下去说,“只有仁田夫人答应,才能让你继续受训,
别的都不行。”
“我看希望不大,”我说,“即使求她也不行。”
“现在不要为这件事心烦,要注意抓住适当的时机。”
自然我已经从生活中得到不少教训,可是我一点也不懂要有耐性——甚至没有
耐性去弄懂真美羽说的找适当时机是什么意思。我对她说,要是她能教我该怎么说,
我明天就去对妈妈说。
“听着,千代,瞎碰瞎撞是不行的。你一定要学会自己去找到合适的时间、合
适的地方。一只想要耍弄猫的老鼠不能只到洞口来蹦蹦跳跳。你会不会查皇历?”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一本皇历?你打开一本皇历,翻几页,你就会见到密密
麻麻的画着许多复杂的图画和难认的字。我说过,艺妓是很迷信的。姑姑、妈妈,
甚至厨娘、女仆,即使想去买一双鞋子那样的小事,也要去查皇历。不过我一辈子
从来没有去查过皇历。
“毫不奇怪,你已经经历过许多磨难了,“真美羽说,“可是你想逃跑怎么不
查查日子好不好呢?”
我告诉她,是我姐姐定的日子。真美羽问我还记不记得是哪一天吗?我同她一
道找来一份日历,查出是1929年10月最末一周的星期二。
真美羽让女仆取那年的皇历来,又问我的生肖(我是属猴的),她反复查看各
种图象,最后大声对我读出来:
“最不吉利的日子。绝对避免动计钱,吃不寻常的食品与旅行,”她抬起头来
瞧着我。“你听见了吗?旅行。这之后,下面还说禁止一些事情……让我们瞧瞧……
‘鸡鸣时洗澡’‘穿新衣’‘企业开张’还有听听这一条‘迁新居。’”此时真美
羽把皇历合上,斜视着我。“这些事情你都没有注意吗?”
许多人不相信这种算命的方法,但是,你要是见到了下面发生的事,你的怀疑
将会一扫而光。真美羽问我姐姐的生肖,又去查皇历。“好啦,”她看了一会儿说,
“是这么写的,‘小变化不吉利。’也许对于像要逃跑这么大的野心也不是个最好
的日子,不过当然要比那个星期或下个星期里别的日子要好些。”然后说到一件使
人十分惊讶的事。“下面还说,‘朝羊的方向,旅行大吉。’”真美羽读完。她又
找来一张地图,找出养老町这个地方,它在京都的东北偏北方向,比照黄道十二宫,
正好属于羊宫。夏子是查过皇历的。那也许正是她把我藏在辰义宅楼梯天井下小屋
子里几分钟的原因。她这样做当然是对的,她逃跑成功了而我便不成功。
这会儿我开始了解到自己做事是那么不留心——不但反映在计划逃跑这件事,
而且每件事都这样。我从不想想这件事同那件事会有多么密切的关系。我不是只指
黄道吉日。我们人类只是某个大得多的东西的一部分。我们走路的时候,也许会踩
死一只甲虫,或者只因为造成了空气的小变动因此一只苍蝇也许哪儿都没有去过就
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我们把自己也去同昆虫相提并论,宇宙比起我们这样的角
色要大得多,因此很清楚,我们每天都受到各种力量的影响,我们也像在我们大脚
下的甲虫一样无能为力,而只有靠命。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必须运用我们所能找到
的一切方法去理解我们周围的宇宙的运动规律,以便决定我们的行动,如此方不致
于逆潮流而动,而能顺乎潮流。
真美羽再次拿起皇历,这一回是挑选今后几周内有利于大变动的好日子。我询
问我是不是该在那几天同妈妈谈话,还有,究竟我该怎么谈。
“我并不关心你同仁田夫人怎么讲,”她说,“她会立刻不理睬你的。我要是
她,我也会这么做!只要她知道,祗园没有人愿当你的姐姐。”
我听她这么说,感到很伤心。“要是这样子,真美羽小姐,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回你们艺妓馆去,千代,”她说,“不要同任何人说起你见过我。”
说完这话,她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该鞠躬退出了。于是,我就照办。我离去的
时候忘了拿歌舞伎杂志和琴弦,一位女仆追到大街上来递给我,我真觉得十分过意
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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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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