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les

江驰睁开眼，首先进入眼睛的便是雪白的天花板。他打了个哈欠，转身想要再睡一会儿。

等等，似乎有什么不对劲。重新睁开了眼，江驰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天花板还是天花板，这个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似乎看到了往日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一道裂纹贯穿整个平面，好似一根松枝，依附而上。

看不真切，也不真实！

江驰不记得自己房间的天花板上有这么一道裂痕。而这道裂纹如此大，平时不可能注意不到的。裂纹的根部大致在床头，正对着他的脑袋，然后向着床尾的方向不断蔓延，同时向左右不断地叉出心的分支。于是，整道裂纹便在这种情况下不断地壮大，并且，在江驰的眼中，那道裂纹还在不断地分裂、再分裂，竟像活过来了似的，摇晃着影影绰绰的枝枝杈杈，如一张大网向江驰扑来。

啊！江驰忍不住想要大声尖叫起来。他张大了嘴，打开口腔，正准备竭尽全力地振动声带之时，却猛然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于是，恐惧顿时掉了个方向。江驰又试着说几句话，声带仍然干巴巴地振动不起来。

今天是怎么了？

恐惧在一点点漫过心头。江驰颓然地躺在床上，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慢慢地覆盖在他的躯体上，温度在一点点上升，倦意也重新袭来。

今天不是应该下雨么。迷迷糊糊中，这句话在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仿佛要占据他所有的意识。便在他就要昏昏沉沉地再次睡过去之时，一道影子斜斜地投射在他动弹不得的躯干上。

“早上好。”一个低沉的男声慢慢响起。

“嗨。”他回应道，声带重新振动了起来。

我又能说话了！江驰惊喜地发现。

“那道裂纹……”声带依然能动。

“哈，那不是你的杰作么，你说天花板太过于单调了，就乱抹了一通，据说还是画得松柏的枝杈呢。”

“嗯。”江驰自己都万分吃惊，能够重新说话后，自己表现地竟然如此镇定，而室友的回答自己似乎也一点都不吃惊。

“别说你小子还真有一套，以前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艺术天分。”室友由衷地感叹道。而江驰又重新躺了下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既然一切都清楚了，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等等，他什么时候有了个室友？

他开着车，在暴雨中狂奔。

雨水猛烈地撞击着车窗玻璃，恰如千万个拳头一齐锤击着他，想要把玻璃敲碎，将他扯住，往回拖。

往回拖！

一道闪电划破黑夜。他的瞳孔猛烈地收缩，车子又提速了。

大雨如注。仿佛回到了洪荒时期，世界还不曾形成完整之时。雷声轰鸣。在一个又一个闪电劈开世界之后。

世界将要被摧毁了。

车子仍在疾驰。随着离出发的方向越来越远，他的记忆也在一点点消失。过了那座桥，他忘了故乡；趟过那条河，他忘了家人；穿过那片树林，他将会忘记自己。外面的世界震耳欲聋，他的听觉却在慢慢消失。

宁静。我要重归宁静。

他喃喃自语道，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想要说服自己似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到了某个临界点。啪！什么东西断了。

他失去了声音。

他笑了，无声地笑着，猖狂地笑着。

世界在离他远去，记忆在离他远去，声音在离他远去，他在离他远去。

外面的世界摧毁了，他能否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一个落地雷。眼前的世界，雪亮一片。

在眼睛将要失去最后的感觉之前，他再次提了次速，竭尽全力，将车驶入这团光明之中。

之后的世界。

外面太阳很好。或者说是，好得过头了。

江驰走在路上，用手半遮着眼睛：这世界明亮得有些过头了。

午后的水泥地已经开始发烫，这份热度透过他的鞋底，炙烤着他的脚掌。周围是夏日特有的蝉鸣声，混合着腾腾的热气，路边的一个小水塘干涸了，散发着些许令人绝望的味道。但是，江驰并没有去在意这些。

手依然举着来遮挡强烈的阳光，他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周围的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应该是熟悉的：高大的法国梧桐，红色的砖瓦房，远远露出一隅。脚边是破碎的石头。看得出原先是一整块的，石材，石像，抑或仅仅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岩石。不管怎样，现在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它们破裂了，分割成大大小小许多块，一地的狼藉。

愤怒的石头，因为愤怒破碎的石头，充满愤怒从而破碎的石头……破碎的意识。

模模糊糊中，一种淡淡的忧伤涌上心头。这不合时宜。脑海中仿佛有亿万个声音，欢快地，热烈地，解脱地。不需要忧伤，在这个世界。只是……

似乎忘了什么东西。记忆出现了裂谷，便如卧室天花板的裂隙，一点点爬上心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处却如被鱼骨噎住了般，任怎般努力，仍发不出一丝声响。

想起了清晨，自己便是这般失语的。

像是有人关了静音。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因为紧张，腿肚子直抽搐，意识也模模糊糊地，仿佛即将远去。一路上都在不断地尖叫着，或者说是，努力试图尖叫着。只是，一切都在一片寂然中进行着。

想要尖叫，想要全世界听到他的尖叫，只是这无声地尖叫。

视觉在离他远去，触觉在离他远去，听觉却变得格外灵敏。双手摸索着前进，前方传来飞虫碰撞的声音，身后的树上似乎落下了个果实，不知名的禽鸟划过天空，羽翅与空气轻微地摩擦着，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悠悠地坠入水塘。原本细微的声响被无限地扩大，毫不相关的事物互相交织，形成了世界上最为动听的旋律。生命的乐曲。这一刻，江驰感动得几乎落泪。

滴答。“滴答”。

声音回来了。一阵晕眩过后，眼前是一汪潭水，清澈透亮得宛若一只眼，温柔地注视着他。

滴答。有水不断地滴入潭中。江驰顺着水滴滴入的方向向上望去，远远地却是总也望不到头。

总也望不到头。

滴答。

水不断地从水槽中涌出，最后连滴答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哗哗的水流声，漫了一地。

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中，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再歇斯底里，只是一片死寂。透过门缝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一屋的狼藉。锋利的玻璃碎片泛着冷光，撕碎的纸片随处可见，地板的一角是揉成一团的衣服。外面隐隐传来咒骂和哭泣的声音，让他忍不住又一哆嗦。

他很害怕。那种恐惧是从骨头最深处蔓延出来的，让原本熟悉的东西都变得陌生而危险。他又向黑暗的更深处缩去，恨不得将自己嵌入墙体之中。完全没有安全感。所有可以保护他的东西似乎都离他而去。他，孤立无援。

喉咙处仍在抽搐，配合着深呼吸，却丝毫不能让他镇定下来。缓缓地动了下嘴唇，声带仿佛是生了锈的齿轮，嘶哑破碎。他停止了动作，恍惚中明白，声音正在离他远去。

轰隆。一个闷雷。

门外的灯光熄灭了，周身终于完全陷入黑暗之中。有什么在敲击着窗户，他缓缓地抬起脑袋，如迟缓的老人，努力想要分辨出是什么，

原来下雨了。

雨在变大，他侧着脑袋专心倾听着，雨声越来越响，伴随着狂风，一下又一下地叩击在他的心头。过去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逐一闪过，那些快乐的，悲伤的，痛苦的，绝望的。他的生命中，惶恐要多于安逸，折磨要多于幸福，可他仍是战战兢兢地，在度过属于他的生活，属于他的每一分微小。有时候，他会想，算了吧，我不要在这样下去了。只是，他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没有那样的勇气。“也许我只要再忍耐些，这一辈子便过去了”。只是，这一切，在瞬间被摧毁了，连同他最后一份希望与尊严。

雨还在变大，水槽中的水还在不断溢出，有什么液体悄悄地渗了出来。

一个惊雷。瞬间的光亮，划过黑暗中的半个身体。

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突然站了起来。

要离开这里。

想到这，他突然莫名地兴奋起来，是的，离开这里。

要收拾些东西。不，不需要收拾东西。他没有什么需要的。

他打开抽屉。里面有什么？儿时的照片，毕业证书，藏起来的日记本。他把所有的东西收拢起来，堆放在房间中央。

过去的记忆，只需要一根火柴。

火光映照着他年轻的脸庞，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多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

赤脚趟过汩汩的流水，他不需要鞋子；打开房门，他从一片黑暗进入另一片黑暗，更深的黑暗，好在他不需久留，马上他就将进入一片更广阔的黑暗，扔掉钥匙，他不需要回来；外面的世界，大雨如注，他却畅快地大口呼吸，打开车门，迅速地钻了进去，他不需要停留。

别了，曾经的世界。

天已经完全黑了起来，江驰仍在外面闲逛着，周围的一切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他似乎忘了些什么，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既然是重要的事情，有怎么会轻易忘却呢。也许，它并不是那样重要，江驰安慰自己道。

他沿着小道，悠闲地散起步来。头顶上不时有蝙蝠掠过，引起小小地气旋，不知道昨天做了什么，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江驰觉得自己像是活在现在，只活在这一天中。想到这，他突然又惶恐起来，他有点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可是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关系，有多少人真正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呢？若一切归于本质，还不是为了生存。至于后来化的目标、意义、努力、奋斗，竟无不是舶来品，或者是一种矫饰也无可厚非。回到昨天、现在、明天的问题，昨天既然已是过去式，那过去的一切仅是作为记忆留在人的脑海中，也无法改变什么；至于将来，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一切的计划只不过在人们的猜测臆想中进行的，多思无益；一句话，还是活在当下的好。

想到这，江驰突然也就觉得满意起来，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不需要为过去懊恼，也无需为将来而忧心。只不过，现实中真会有这么美好的事情发生么，像他现在这样的状态，会不会只是个梦境？

一路上，江驰都没有再说过话，因此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到底回来没有，不过此时他也没有那么在乎了。既然声音属于人体的附属品，那它便有消失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它觉得有离开的理由了吧。

夜色逐渐浓了起来，江驰才惊觉该回去了。

只是不知道这么晚了，室友还会不会等他呢。他想到。即便如此，脚步也丝毫没有快的意思。一路上，许多座楼的灯依然熄灭，黑暗中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这样的场景有些眼熟。江驰不由有点慌乱起来，晚风很清凉，夜色很美，可到底是什么让他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呢？

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再一个拐角，便是住处了。

眼前，灯光远远地亮着，江驰脚步一滞，遥遥地松了口气。

黑夜中，有人为你留一盏灯的感觉，真的很好。

灯光惨白得直刺眼睛，耳边的声音尖锐刺耳，血液只管往上涌。

爆发。

长久的尖叫声，犹如火山爆发，将所有积淀的情感一并迸发出来，那些困惑、不满、阴郁、痛苦，化为长而久的尖叫声，要将一切撕破。哪怕之后要永久地失去它，此时也要将一切宣泄而出。

玻璃和瓷器的破裂声，痛苦的啜泣，吼声。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被拉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哗哗哗，纸张撕碎的声音。是日记本。记忆的画面同时被撕碎，白色的纸片在半空中飘落，宛如一只只白色的蝴蝶。

尽情地享受毁灭的时刻。

室友在写日记。

“我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江驰突然开口道。

“你啊，从没见过啊，怎么了，今天尽问奇怪的问题。”

江驰没有再说话。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有什么关系，过去既然已经忘记，便没有重新想起的必要了，他大可以大胆假设自己一直便是如此开心。

有个温暖的屋子，有个善解人意的室友，已经足矣。

和所有的普通的每一天一样，木木然地回到家，见到同样地熟悉的脸庞，大家随便聊聊，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心照不宣。生活中既然有了那么多的虚假和装饰，也不差这一点。

大家围坐在一起。一天结束之际，理应一起吃饭聊天。这和千千万万个普通的家庭，没有一丁点区别。

大家都很幸福。真的吗？

江驰很多天没有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也不再需要语言了，毕竟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掺杂了太多的违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无意识间便完成的。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在没有语言的世界里，静静地坐着，用心去倾听周围的一切。

室友买了两个冰激凌，两人坐在阶梯上，就着午后的阳光，认真地品尝了起来。

活在现在，就是种幸福。